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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戲\父子\年下]父兄 by 調戲

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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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Admin 周一 6月 02, 2014 5:22 pm

父兄

作者:調戲



文案

穆王是長子,下有弟弟十幾個,還有一雙兒女

穆王希望兄弟和睦父慈子孝

然而卻把自己搭了進去



隱忍大叔受(增加屬性:聖母。終於想起來那點違和感是什麼了……這是個很聖母的大叔……)

忠犬年下攻

作者的惡趣味……



內容標籤: 不倫之戀



主角:穆王(曹真),長寧 ? 配角:玉搖,澄王(曹辰),老六(曹甚),太子(曹森),皇帝



===========本文耽美~耽美~不明白耽美含義的筒子不建議入內===========

=================本文父子~兄弟~嗷~作者三觀不正=================

===============本文不保證最後的結果是1v1,有可能3X===============



                       序‧逝者



   這是一個寒冷的季冬。一陣北風裹挾著一片斷了一半的羽毛落在皇帝的書案上。皇帝輕輕拂去它。那片羽毛離皇帝有點距離,然而他卻立刻就發現了。這位正值壯年的皇帝顯然沒多少心思在國事上。

   罷了。再不喜歡也是自己的兒子。

   “鄭武秋。”

   “在。”

   “去穆王府。”

   “諾。”鄭武秋面無表情地吩咐下去,然後跟著皇帝一起離開。

   

   穆王府裏總是靜悄悄的,現在即使王妃與小世子小郡主同時身染重病因而使進進出出的人比往日緊張十倍,也沒出現喧鬧的跡象。

   第一個缺點,太死寂。皇帝實在不大喜歡這個長子。

   穆王已經五天五夜沒睡過一個囫圇覺了,聽聞皇帝來了便強打起精神,過來道:“兒臣叩見父皇,父皇萬歲。”

   皇帝看著穆王原本就不飽滿的臉此刻更是消瘦得厲害,一雙眼睛滿布血絲,平日再不喜歡此時也去了七八分,畢竟是他的兒子。穆王雙手扶著皇帝來到書房,剛上了茶,皇帝道:“你也累得……”話沒說完,外面翻了天一樣地鬧騰起來。

   穆王像是已經預見到了悲劇一樣,忍不住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很快外面就有個老媽子來,向皇帝的貼身太監張七說了什麼。張七一臉凝重地走進來回稟道:“聖上、殿下請節哀。”

   穆王像雕塑一樣定在榻上。皇帝示意張七說,張七道:“剛才王妃和小世子先後……”

   “先後怎麼樣了?”

    “請聖上、殿下節哀。王妃和小世子已經先後……病薨。只有郡君已經脫離了危險。”

   穆王聽到這裏,嘴唇翕動幾下,最終什麼聲音也沒有,只是盯著近處地面的一塊青磚,一句話也不說。

   皇帝走到他跟前坐下,拍拍他的肩,道:“你還有玉搖。想想你的女兒,她才三歲。”

   穆王聽到愛女的名字,眼中有了點精神。皇帝待要再安慰他些什麼,卻也有些詞窮。

   房中的空氣一下子凝結起來。

   突然外面有人氣喘吁吁地跑來,還隔著段距離就開始叫:“聖上!殿下!小世子還有氣!殿下!殿下!”

   穆王從榻上跳起來,顧不上跟皇帝道禮,直沖著世子房去了。

   皇帝跟了幾步突然又停下來,難得看到他這麼激動的時候,他又何必跟過去。皇帝松了松衣領,道:“回宮。這你讓太醫隨時給朕盯著。世子要是有個什麼不對,仔細你們的腦袋。”

   

===============================以下進入第一節==============================                

   皇帝最不喜歡的兒子就是穆王,個性沉悶,懦弱無能,原有幾年軍功,只是現在卻連軍權也交了出去。即使他是正宮所出的嫡長子,仍然對太子構不成任何威脅。不過太子仍然對這個哥哥有怨恨。

   穆王的母親是已故明純懿仁張惶後。太子的母親是已故惠賢甯貞淑任皇后。皇帝對自己的髮妻沒有什麼感情,偏愛的女人是惠賢甯貞淑皇后,這位皇后故去多年,他也沒再冊立新後。

   張惶後的妹妹此刻正為德妃,十月裏生了十五皇子。這是張德妃的第一個孩子。張德妃便少不得要為自己的兒子考慮了。穆王好歹是個王,有他總比沒他好。

   穆王這天退朝的時候,便聽說德妃請自己一敘。他心中明白德妃是什麼意思,便對那個小太監道:“帶路。”

   德妃在秋聲亭治了一桌酒,請穆王在對面坐下,兩個宮女過來給穆王斟上酒,穆王不喜飲酒,只是張德妃顯然不知道。

   德妃見他無動於衷的表情,道:“嫌我的酒不好?”

   “娘娘的酒很好。”

   “那為什麼不喝?”

   穆王輕輕咳嗽一聲,道:“大夫囑咐最近戒酒。德妃娘娘有話直說無妨。”

   德妃臉上有些難看。

   穆王仍然只是沉著臉坐在她對面,一聲不吭。

   德妃有些憤恨地盯著他,半晌,命人把十五皇子抱來,道:“我知道穆王是要做隱士的人,竟不敢求你為你母親一族掙些什麼,只是不論如何,看在他是你弟弟,他母親和你母親又是姐妹的份上,為他多擔待些。”

   穆王看看她懷裏的嬰兒,顯然因為德妃抱的不對,極難受,以至於十五皇子眨眨眼就要哭出來了。

   德妃等了一陣,穆王沒有任何反應,她便狠狠地剜他一眼,帶著手下侍女怒氣衝衝地走了。

   德妃走後,穆王才慢慢站起來,到一半時,冷不防被人按住。

   穆王不用回頭也知道敢如此大膽的人是誰。

   “哥,我看德妃娘娘說的很有道理,你為什麼不聽呢?”

   穆王沉默不語。

   太子俯下身趴在他背上,整個環住他,一手在他領口劃著圈,另一隻手輕輕在他耳邊磨蹭,頭貼著他的耳鬢,低聲笑道:“哥,你真是冷血。”

   太子的手在他頸邊摸索夠了,想繼續伸進去,被穆王按住。

   太子冷笑:“怎麼學會裝烈女了?”

   穆王只是淡淡回道:“耳目太多。”

   太子不以為意繞到他前面來想繼續下去,道:“已經清場了。”

   穆王卻堅持不肯鬆手,太子擰了幾次沒擰過他,心底知道這裏的確不適合辦事,不敢真的大鬧起來,只得撒手,有點狼狽地起身,見穆王正氣定神閑地給自己整理衣領,一時怒起,狠狠地一膝蓋頂撞在他肋下,疼得穆王不由得跌坐在地弓著身子捂住受傷的地方。太子看他佝僂著身子低垂著眼就是不看自己,心中不由得躥起一把邪火,遂過去壓坐在他身上,一把拉起他的頭髮,惡狠狠道:“本殿今日沒時間跟你鬧,等有空了,自然有你好受!”穆王被迫抬眼望著他,掙扎幾次因為頭皮被扯得生疼再不敢動一下,聽到這裏只合上微微有點潤意的眼不去看他。太子氣急,另一隻手探進他的中衣裏面又抓又掐,直到覺得指尖沾到了些膩粘的液體才有點氣消了,最後用帶著勝利的目光瞪他一眼昂首走了。

   可真夠狠的。太子這年才到弱冠之年,已經會下重手了。如果再過幾年會怎麼樣?可惜平日圍繞在太子身邊的多是一些隻會教他驕奢淫逸的小人。真正的賢臣根本不敢教導太子。穆王疼了半天才緩過勁,然後慢慢從地上爬起來出宮回王府。



   自從十年前王妃病逝後,穆王始終沒再娶,也沒有侍妾,更不會流連青樓楚巷,外面曾經一度流傳過他有斷袖之癖,卻因為他和誰都不親近,平日裏連個朋友都沒有,身邊伺候的人除了出宮時皇帝特賜的習武太監高平,其他人來來去去換了四五茬也沒聽說有什麼不妥,流言便慢慢消了。穆王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好丈夫的人選,只是未免太不討皇帝喜歡。想把女兒嫁給他的人都得掂量掂量將來若有萬一,會不會被連累。

   穆王自己卻樂得清靜。回到府中,世子長寧已經迎上來,見他臉色不好,關切地問:“父王是不是累了?”

   穆王習慣地摸摸他的頭,微微笑道:“沒有。你也剛回來?今天學了些什麼?”

   長寧扶著穆王走進裏屋,邊走邊道:“還不就是那些東西。沒什麼可說的。父王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晚?”

   “貪看路上的風景忘記了。今天天氣很好。沒有風。你怎麼不出去騎馬?”

   長寧咕噥道:“惦著父王麼~”

   裏面玉搖已經備好了熱水和熱毛巾給父兄,一見父親進來就笑著迎上去,笑盈盈地奉上茶,道:“父王辛苦了。喝口熱茶解解乏。”

   穆王接過茶,道一聲:“乖。”略微喝了一口,甜蜜蜜的紅棗茶,有點難入口。玉搖顯然也看出來父親喝的不習慣,嬌嗔道:“父王今天回來晚啦。我數著點往裏邊摻蜂蜜呢。看您以後還遲不遲了。”說著又對長寧道:“哥哥要不要也試試?潤肺潤脾的。”

   長寧忙擺手道:“別,我喝我的炒茶就好。”

   玉搖把穆王用過的杯子交給侍女撤走,道:“飯菜都備好了,父王是現在就用膳?”

   穆王點頭道:“現在就去吧。”

   玉搖便和長寧一左一右地夾著穆王往餐廳去,邊走邊說說笑笑,不時鬥幾句,和美極了。

   這一雙兒女,便是穆王這輩子的守候了。



   寒冷的季節對於穆王而言總是特別難熬。尤其這個冬季又特別的多雨雪多風,穆王每每去中朝或者內朝,回來都像被扒了一層皮一樣的難受,有些時候往往剩下一整天都起不來。

   好在太子這年剛在外討了軍功回來,得意洋洋之間應酬多了不少暫時沒顧上找穆王的麻煩。穆王也算偷得一個喘息之機。

   這兩年三皇子為首的一眾人和太子掐的火熱。兩派都苦於沒有軍功。太子此次前去出征西域,雖無大功,至少沒有失,加上幾年前相準時機刺殺了反賊孫均的功勞,立時就把三皇子一派穩穩壓住。

   皇帝不知道怎麼想的,看著自己的兒子不和,卻沒有阻止的打算。只是有時會叫上大點的幾個皇子一起在宮中散散步。穆王和澄王一般也算在其中,雖然他們早已開府。

   過完年不久,恰好就遇上十五皇子滿百日,皇帝擺過宴過後,特地帶著幾個年紀大點的孩子,除了已經外出巡查京畿政務的澄王和年後就動身去守關的四皇子之外,太子、穆王、三皇子、六皇子都在列,一起德妃殿裏看小十五。

   德妃抱著十五皇子,無論怎麼哄,十五總是哭鬧不休。皇帝接過哄了一陣沒了耐心,手上就重了,十五自然哭得更厲害。一屋子人都不敢說話,只聽得十五的聲音一聲大過一聲,最後都有點嘶啞了。

   穆王聽著有些不忍,出來道:“父皇,不如讓兒臣一試。”

   穆王妃的身體一直不好,長寧、玉搖等於就是穆王一手帶大的,說不得很有經驗,皇帝便很不耐煩地把十五交給穆王。因皇帝沒叫穆王起來,穆王也不敢起身,就跪坐於地,慢慢地調整十五的姿勢。說來也怪,一直大哭大鬧的十五,一到穆王手中就漸漸的沒了脾氣。穆王一手托起他的脖子,調整到合適的角度,另一隻手輕輕在繈褓裏摸索一陣,十五不僅止住了哭聲,還會“咯咯”地笑,看的皇帝大為嫉妒。

   穆王道:“是繈褓裏的布料太粗糙,硌著十五弟疼得哭。”

   德妃半信半疑地命人換沒有花紋的素綢緞繈褓來,果然換好之後她再抱十五,十五雖不笑卻也不再哭鬧。

   皇帝諷刺地看著換下的繈褓裏邊那層緙絲的裏子,道:“誰給十五用的這個?”

   德妃囁喏幾聲,支支吾吾的,皇帝自然就明白了是她自作主張想討好自己,故意將昂貴的緙絲緞做成繈褓以顯示自己的母愛,當下冷哼一聲,立刻就要擺駕回甘露殿。

   皇帝很不舒服地從德妃殿裏出來,身後跟著幾個兒子,剛轉出宮殿來到殿前的空地,一個雪球就砸在穆王衣擺邊。仔細一看,原來是才五歲的九公主帶著三歲的十三皇子在扔雪球玩。見他們出來,兩人的奶媽忙牽著兩個小孩過來向皇帝、太子行禮。

   小十三也是皇帝偏疼的兒子之一,哪捨得讓他在這冰天雪地裏行禮,只受了他的虛禮。小十三行完禮,見穆王也在,開開心心地跳過去,要大哥抱。

  穆王看看皇帝的眼色,皇帝唯一頷首,他才敢彎腰抱起十三。那邊九公主見了也要大哥抱抱,穆王便讓她騎在自己脖子上,雙手抱著十三,小心翼翼地照顧兩個孩子。

   三皇子酸溜溜道:“我看這些小弟弟妹妹們,都只喜歡穆王。”

   穆王只當沒聽見,並不答話。



   等穆王回到府中,已是未時。穆王少少喝了口湯,就倒在床上再也動彈不得,傍晚玉搖和長寧各又給他灌了些燉的軟軟懶懶的豆腐肉羹,玉搖照例讓他喝了一碗蜂蜜大棗茶方讓他睡了。兩人等穆王睡下後退出來,玉搖自然有些不滿:“這麼冷的天,皇爺爺還不早點放父王回來。在外面吹冷風吹出病來可怎麼好。”

   長寧道:“今天是十五叔滿百日的日子,皇爺爺讓父王多陪陪也是正常的。”

   玉搖一驚:“什麼?今天是十五叔百日?是了,十五叔是十月初三生的……哥,五天后你能不能拖住父王兩三日,讓他不要去上朝?”

   長寧不解道:“為什麼?”

   玉搖拔下三根發簪擲在雪地裏,然後彎腰拾起玉簪,看著玉簪留下的痕跡,道:“剛柔始交,難相生也。哥,是大難。”



大難

  其實完全不用長寧想辦法拖住穆王,穆王上元節時因在外面耽擱久了,回來就大病一場。直到十七才醒過來。

   內朝時皇帝知道穆王告了三日病假,只皺眉道:“未免太嬌慣了。當初也是跟朕上陣殺敵過的,怎麼又告病假?”

   便有大臣出來道:“微臣以為,穆王這是自暴自棄,聖上不如好好安撫……”

   話沒說完便被皇帝打斷,換了下一個話題,討論了三個時辰後,終於只剩下最後一本。

   “禦史參六皇子勾結外臣,言之鑿鑿,不像是假的。可是六皇子素日為人雖然不拘禮法,未必會做這樣的事呀!”

   “六殿下確實是個賢德的人,張大人此話不錯。”

   皇帝看看那封摺子,諷刺地一笑,道:“王禦史雖苛刻了些,卻不會作偽。”

   底下的人便都不吱聲了,言官就是如此,不過求名罷了。卻不知為何皇帝如此當真?

   殿中一片寂靜,忽聽得外面有些微吵鬧之聲,皇帝看看時間差不多了,道:“今天到此為止,眾位愛卿回去好好想想。”

   待人走後,皇帝招來張七,道:“去問問外面怎麼回事。”

   張七應命而去,一時回來道:“外面武監巡宮,抓著一個小太監鬼鬼祟祟的在外面偷聽。”

   皇帝聽到這裏猛然擊動心事,道:“帶上來,給朕問個明白。”



   穆王斜簽在一張鋪了厚厚的兔皮褥子的榻上,稍稍用一點早膳就沒了胃口,隨口問長寧道:“今日有新鮮事與爹說?”

   長寧將碗放在食盤上,道:“別的也沒有。六叔好像又惹了皇爺爺生氣,課進到一半就被鄭統領帶走了。”

   六皇子一直很會惹禍,聽說他被皇帝派人帶走穆王並不覺得驚訝。好在長寧雖然比六皇子還鬼精,在自己面前卻十分聽話,不幸中的萬幸。

   長寧見父親有點精神了,便將學中一些有趣的事慢慢道來,也好讓他開心,說到一半,門房來報說六皇子的母親,陳貴妃派人來找他,十萬火急。穆王勉強起來穿了件外衣,打發長寧先去找玉搖。

   貴妃派來的人是六皇子的侍讀,一個官員的兒子,名叫郎益。郎益一見穆王就跪下了。穆王便有些不好的預感:“起來說話。是不是六殿下出事了?”

   郎益抹一把眼淚:“王爺,救救六殿下吧。六殿下今日不知怎麼得罪聖上了,聖上要把他貶為庶人在大理寺監禁二十年!”

   “什麼?”穆王深知皇帝言出必行,他說出的話是萬不能收回。這樣的狠話撂出來即使將來自己會後悔,卻也絕不會改口。

   郎益連連在地上磕了好幾個頭,才道:“是真的。太子、三殿下、七殿下、陳貴妃、張德妃、容賢妃都在求情,聖上卻分毫不讓,陳貴妃求見聖上之前叫小的出來給王爺遞話,求王爺趕快進宮救救殿下!晚了人被送到大理寺去了就再也來不及了!”

   穆王打個寒戰,立刻叫人牽來他的坐騎胭脂馬落玉,自己連再添件衣服也顧不上,出門上馬直奔宮門而去。郎益雖然也是騎著馬來的,卻追不上穆王。

   穆王府在長安城西南角,離太極宮非常遠,穆王忍著刮骨風沖進太極宮,皇帝此時正在兩儀殿。一進兩儀殿就能感受到壓抑的氣氛,穆王卻松了口氣——還很緊張,說明六殿下人還在兩儀殿,那便有的救。

   執禮太監早早就通報了穆王覲見。穆王叩拜皇帝之後,皇帝只陰惻惻地道:“穆王今日不是告了病假?如何又突然進宮?你若也是給這個逆子說情的,那就給朕趁早滾回去!”

   “我唔……”跪在正堂下的六殿下想分辯什麼,被陳貴妃捂住嘴死拖回來,只能不甘心地等著皇帝。

   穆王和六殿下並沒有什麼交情,準確地說他與哪個弟弟妹妹都沒什麼交情。皇帝也正因這個長子不喜歡和弟弟妹妹來往,對他的來意有幾分不解又有幾分期待。

   穆王很平靜地跪在地上,脊背筆直地挺立,目光落在皇帝的赤舄上。他根本不看其他人如何表情,這些與他無關,他只是用儘量鎮定的語氣道:“父皇明鑒,兒臣不知六殿下因何犯下大錯,觸怒父皇,特意前來請罪。”

   皇帝有了那麼一兩分興致,道:“請罪?你有何罪?”

   “回稟父皇,兒臣有大罪者三。”

   皇帝暫且把六殿下的事擱在一邊,道:“說。朕聽你能說出什麼來。”

   穆王便恭恭敬敬地一叩首,伏於地,道:“兒臣忝為父皇長子,本當盡心盡力教導諸弟,以使諸弟知曉忠孝仁義的道理。如今六殿下觸怒龍顏,必是犯下不忠不孝之事,兒臣不能明其事於未啟,是兒臣教導不力,用心不夠,此第一罪。”

   他不說還好,皇帝聽他這番說辭,臉色更是雪上加霜。

   穆王沒有抬頭起身,繼續道:“兒臣身為長子,本當躬身教育,而今每每觸怒父皇,是以六皇子乃效。假使兒臣明己身,正己責,修己仁,忠己事,其必不至此。不能以身作則,此第二罪。兒臣出為天子之臣,入為父皇之子,進不能輔佐於朝,退不能安家于內,于臣於子,未嘗有所建樹,愧對父皇殷殷厚望,此第三罪。而六殿下雖多有逾矩,每每生事,卻飛揚灑脫,天真爛漫,才華卓越,百倍兒臣,朝野多加希望。父皇如必罰之,懇請由兒臣代受。”穆王此話一出,等於就是把自己擺到了比六殿下更危險的境地。

   他的話說完,兩儀殿頓時陷入一片死寂。六殿下本人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過了良久,只聽皇帝大笑兩聲,繼而用咬牙切齒的聲音道:“好……好!朕的好兒子!連你都敢跟朕對著來!你以為朕不能動你是不是?”話音剛落,抬起腳幾乎是用全力踢在穆王胸口,立時就見穆王飛出幾丈,重重地砸在門檻上。膽小的幾個侍從和後宮妃嬪都別過臉不忍看。

   穆王一聲不吭地從地上爬起來,仍得十分恭敬地跪好。

   皇帝最恨的就是他總跟自己強,與他的母親張惶後一模一樣,前塵現事,一時怒上心頭,之前對六皇子的懷疑、憤怒和隨口說要把六皇子監禁二十年之後立刻就後悔的情緒也一起湧上來,頓時激得他大步上去接二連三一陣亂踢,直到穆王摔到兩儀殿外的臺階下,皇帝也覺得有些乏了方罷。

   算是個臺階,總算能下來了。皇帝走到穆王跟前,穆王仍只能按禮節在冰天雪地裏跪在皇帝腳下。皇帝看著他冷哼一聲,往甘露殿去了。隨侍的張七、鄭武秋有些不忍,終究不能對帝王說什麼。

   旁的人也漸漸地散了。



   穆王出來的時候就只穿了中衣和外衫,風一吹,冰寒徹骨地疼,直接接觸冰雪的膝蓋以下早就沒了知覺。更別說太子上次磕的傷還沒痊癒,而剛才那一頓也著實厲害。

   可是他早就早就習慣了。唯一不習慣的只有現在不如當年底子好,因此格外難熬。

   這一天很漫長,像是要把一生都拖在這一天之中度過一樣,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才慢慢黯淡下去。子夜的時候還下了一場鵝毛大雪,天地一片潔白明亮,如洞燭般清楚。然後天色慢慢明曉,一天已過。

   穆王最擔心的是長寧和玉搖。他一宿沒回,也不知還有沒有命回,長寧、玉搖不知道該如何擔心。玉搖從哥哥那得知郎益來找父親之後,就一直心神不寧,當晚穆王沒回去,兄妹倆也一宿沒睡,第二天一早,就一起出門打聽消息。知道的人本就不多,大多數與穆王又沒有交情不方便去問,最後還是正午從陪著六皇子下學的郎益那打聽到穆王昨日不僅被皇帝重責一頓,而且到那時還在兩儀殿跪著,簡直就是個稱得上是天塌地陷的消息。

   長寧和玉搖顧不上用午膳就匆匆進宮到甘露殿找皇帝求情。皇帝不喜歡穆王,對長寧和玉搖卻十分疼愛。蓋因長寧是長孫,又比皇帝的任何一個兒子都更像皇帝自己,不論相貌言談舉止,還是文采能力都絲毫不亞於今上。玉搖成熟穩重,遠非宮裏那些趾高氣揚的公主和別家的郡主可比,生得好看,文采風流一時無雙,氣度不凡雍容華貴,皇帝愛若珍寶。此刻兩人一起來了,皇帝當然清楚他們的來意。不等兩人說話,先道:“不准求情。當面給朕難堪還不讓朕出口惡氣?”

   玉搖賠笑道:“皇爺爺說的原也沒有錯。這本是父王的錯,只是罰也罰過了,求皇爺爺體諒孫女兒和哥哥年紀尚小,不能沒有父王照顧。”

   長寧也搭話道:“父王心中不曾為自己算計過什麼,皇爺爺就看在父王從不為自己打算的份上,可憐父王一片赤誠,饒了父王這一次吧!”

   皇帝本來出口氣也就好了,冷靜下來,笑道:“那你們說說你們父王這次沖進來求情,卻是為了什麼?倘若當真沒有半分為自己,那就罷了。”

   玉搖便扭過頭去看長寧,長寧不愧是最瞭解穆王的人,稍一思索便答道:“孫兒斗膽,猜一猜父王的心思。聽聞早年孫兒感染重病,險遭不測,父王憂慮近死。孫兒以為,父王以己度人,必認為天下做父親的人,都捨不得自己的兒女受苦。因此皇爺爺要處罰六叔,若是真的罰了,疼在六叔身上,痛在皇爺爺心裏。父王不欲皇爺爺因六叔傷心,故而強諫。這是第一。”

   皇帝點點頭,道:“有理。”說罷想起長寧染病時的光景,感歎一聲,道:“還有第二?你接著說。”

   長寧道:“父母之心,原是一樣的,六叔是貴妃娘娘的兒子,六叔若是受罰,貴妃娘娘也會傷心。貴妃娘娘本就天生不足,倘若心情鬱結,不利於養生。貴妃娘娘如果有所憂慮,皇爺爺又如何面對呢?這是第二。”

   皇帝道:“也有理。還有沒有?”

   “還有第三。”長寧說著恭恭敬敬地向兩儀殿方向叩首,才道:“請恕孩兒不孝,妄議父王。”

   皇帝道:“你起來說罷,這會暫且不講究這個。”

   長寧便起身,低頭道:“第一是父王將心比心,為的是全皇爺爺保全子女的心意,這是為父之心;第二是全皇爺爺夫妻之間的情誼,這是為夫之心;第三個是為了國事。六叔是出名的才華卓絕,有些眼高於頂,故而得罪的人多。然而輔政卻是一等的賢臣。父王卻自認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國,倘若皇爺爺必要罰一個人才能完結此事,父王當然會甘願代罰。這是為君之心。有此三慮,故而父王會不顧一切過來求情。”

   玉搖接道:“皇爺爺,您就看在父皇當真只是為了您饒過父皇這次吧。父皇這樣在外面凍了一宿,有個什麼萬一,我和哥哥可如何是好?皇爺爺就當是可憐可憐我和哥哥打小就沒娘好不好?我們全靠父王養大,父王疼我們,我們自然心疼父王……皇爺爺~”她一撒嬌,長寧也跟著鬧,皇帝不得不擺擺手按下兩人,沉思片刻,道:“好,朕知道了,你們先回去吧。”

   長寧卻固執道:“父王呢?我要跟父王一起回去”

   皇帝好氣又好笑:“總得讓朕想個理由結束了吧?”

   玉搖不滿地癟癟嘴:“皇爺爺做事什麼時候開始講究理由了?”

   長寧也附和道:“就是就是,皇爺爺就是一句話的事麼~”

   張七是伺候皇帝的老人了,明白皇帝這時候就是在要面子,於是咳嗽一聲,道:“聖上,老奴想起一件事來,方才忘了稟報。”

   皇帝挑挑眉,有些不耐煩:“說。”

   張七道:“方才有兩個小太監嘀咕什麼聖上親自耕種,每次都只走三步,未免也太輕鬆了,要體會耕種之苦,哪有不自己真真正正種好一畝地的?老奴便拿嘴巴子打了他們一頓,卻不知道該如何跟他們解釋。”

   皇帝聽他道完,一雙眼怒瞪:“就為這個?我說老張,你越活越回去了連三……等等……”皇帝想到什麼,微微眯起眼睛摸摸下巴,接著道:“他在外面多久了?”

   張七裝模作樣地數一數,道:“剛好十五個時辰。”

   皇帝自己一算都有些驚訝,道“這麼久?當真一直沒動過?”

   張七道:“沒有聖上的旨意,想必穆王殿下不敢擅動。”

   皇帝有點心軟了,再看看長寧玉搖知道自己的父親在外面跪了十五個時辰後氣鼓鼓地看著自己,忙道:“傳朕口諭,穆王跪十五個時辰,可代老六之罰。著立刻回府,准休一旬。”

   長寧和玉搖大喜,叩首謝恩,和傳旨的太監一起去兩儀殿接穆王回府。

   

   穆王凍得有些神志恍惚眼前虛黑,全憑一口氣吊著,仍知道領了旨要謝恩。他一謝完恩,長寧和玉搖連忙上去一左一右地架住他。穆王看看長寧,軟在他肩上,勉強道:“叫……平日給我們府上瞧病的杏春堂的王大夫去,不要驚動他人。”

   長寧摸著父親身上只有薄薄的一層單衣,都快感覺不到體溫了,心酸不已。玉搖道:“我們快點把父王扶到馬車上去,我準備了烈酒。”

   長寧一點頭,試著拉父親起來,發現膝下融化又結冰地雪水已經將整個衣服和單褲的下擺都凍在地上,怕是裏邊小腿也凍住了,不敢硬拉,只能一點一點敲碎凍住的冰。雖如此,整個膝蓋以下一時也難以伸直。長寧和玉搖分別讓穆王挽住自己的肩,合力架住他往宮門口走去。

   三個人擠在窄小的馬車裏,玉搖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厚厚的羊皮毯給父親蓋上,長寧用幾塊絲綢沾烈酒一遍遍地給他擦拭,漸漸地,穆王身上就開始回暖,凍僵的小腿也能稍稍活動,意識也逐漸恢復過來。

   長寧剛才給父親擦拭的時候就看見了他胸前一片淤青,還有太子留下的幾條抓痕,肋下的磕傷也還隱隱留著,不由得罵罵咧咧起來。玉搖平素最不喜歡聽粗話,這時也不攔著,等哥哥罵完了,有些傷心道:“父王只記得父父子子君君臣臣裏,自己是子是臣,卻忘了您也是我和哥哥的父親;您記得自己的兄弟,卻忘了我和哥哥,您果真豁出命去,卻叫我和哥哥以後怎麼辦呢?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父親卻連這個也忘了麼?”

   穆王心中最重視的就是長寧玉搖,聽玉搖說完這些話眼眶泛紅,隱隱含著淚光點點,聲音也有些哽塞,不由大為心痛。長寧的手在穆王胸口的幾道極重極深的劃痕上仔細描繪著,冷冷哼一聲,道:“你還指望他記得我們?我早就死了這份心了。”

   穆王只得又勉強坐起來一點,道:“這次是我莽撞,讓你們擔心了。是我沒用,還要你們奔波求救,倘若你們的娘還在,哪里用受這份罪。”他與髮妻雖無什麼感情,生活卻算的上是相敬如賓舉案齊眉,最重要的是她給自己留下一雙兒女。若是她還在,長寧玉搖絕不會被生活逼得如此早慧。每思及此,穆王只有無限愧疚。

   長寧和玉搖見父親被他們撩的有些傷心了,見好就收,乖巧地依偎過去。玉搖是女子,只能趴伏在穆王身邊,長寧還能輕輕碰碰穆王身上的傷,道:“很難受?”

   穆王搖搖頭,微微一笑,道:“不。”長寧稍稍一加重力道,穆王立刻忍不住彈動一下,額頭上也沁出一線冷汗。

   玉搖忙為他拭去額上的汗,不滿地瞪一眼哥哥,瞪得他訕訕地收回手方罷。轉頭又對父親道:“逞能。”

   穆王也只能儘量勾起一個淺笑以示安慰。





   穆王這次病得很嚴重,回家躺下沒多久就高燒不退,滴水不進。王大夫為他診脈,又查看過傷勢後,臉色就十分難看了。強灌了四五碗藥,暫時把穆王弄醒了,然後當著他的面和長寧、玉搖討論他的傷勢。王老是個盡責的大夫,更知道長寧、玉搖已經能做主了,是以並不隱瞞他對穆王的傷勢的看法。

   “王爺早年受過傷。前些日子本來就已經舊傷復發,小人業已叮囑要小心照顧,萬不可再受風寒。”

   玉搖瞥一眼穆王,道:“父王什麼都不說。王大夫,以後給父王看完診,將開的藥方和其他醫囑給我和世子每人一份一樣的。”

   王大夫道:“是。小人明白。”

   長寧道:“你繼續說。”

   王大夫解開穆王的中衣,指著幾處已經上了藥的地方道:“胸口的幾處傷十分嚴重。不僅傷到了內腑,還有左側的肋骨有骨折,骨刺傷到了肺臟。小人已經固定好了,請千萬不要移動。一個月內,傷口不要沾水。一個月後,等小人再次診斷根據傷勢變化決定。肺臟受傷,小人也無能為力,只能好生調養減輕痛苦。以後當注意不要劇烈活動。另外兩根肋骨有骨裂的痕跡,也要小心處理。這是所有應該注意的事項。”王大夫說著遞過一遝紙,長寧接過去收好。

   王大夫略過幾道抓傷,指向太子前些日子留下的那處傷,道:“這裏也有些棘手,剛好傷在王爺舊傷嚴重的地方。以後可能會更難熬些。”

   長寧和玉搖對視:

   長寧:要不以後去南方越冬?

   玉搖:可是南方濕氣太重,也不是好選擇。

   長寧:那我再想想……

   王大夫輕輕將衣服給穆王穿好,玉搖拿一床輕而軟的被子蓋上。王大夫掀開雙腿部分的被子,繼續道:“除此外最嚴重的外傷就是雙腿。凍傷很嚴重,而且還有地方的皮膚被衣服粘掉,容易感染。雖然小人自認可以治好,但也請世子大人有個心理準備,稍不注意就可能會廢了。即使不廢……將來寒冬,只怕難熬。”說完歎口氣,照例又遞過幾張注意事項,玉搖過去仍將被子蓋好。

   最後王大夫道:“還有就是受寒,這次很厲害。小人擔心風寒入骨,不僅加劇舊傷,也讓本來就受了傷的內腑——尤其是肺臟虛弱受損,這張方子的藥是小人特意調製過的,能驅寒又不至於虛不受補。”

   長寧摸摸王大夫遞過來的厚厚的三四十張注意事項,十分不滿地看著穆王。穆王只能露出虛弱的笑以示討好。

   玉搖送王大夫到王府的客房住下,回來怒火沖天地瞪著父親,過一刻,只道:“我去找人抓藥。哥哥好好陪伴父親。”

   長寧自然滿口答應,走過去在父親身邊坐下,忍不住就淚漣漣了。

   穆王自悔這次太衝動,對不住長寧和玉搖,伸手輕輕撫在長寧背上,卻被長寧躲開,他也只好放下手來。長寧給他把被子捂得密不透風,半晌,道:“喝了藥您再睡會吧。皇爺爺只給了您十天假,不夠,我明天進宮給父王再請三個月的假,好歹把冬天熬過去。”

   穆王一聽要三個月,道:“三個月……是不是有點長?”

   長寧一時火起:“嫌長?嫌長你別把自己弄成這樣呀!”

   穆王便不敢再吱聲,長寧垮著臉照顧他,他也不敢再說話。

   房間裏一片沉默,只有炭火裏偶爾劈啪的裂響會劃破死寂。長寧不說話地悶頭做事,穆王強打著精神卻又不敢對他說什麼,兩人僵持了很久,直到玉搖進來才打破僵局。

   玉搖端著一碗藥進來,走到穆王頭邊上坐下,道:“這是第一頓藥。父王先用,然後睡一覺,過兩個時辰我回來送第二碗藥。”

   穆王想從榻上支起來,被長寧按住。長寧仍面色不善,道:“你躺著。”說完換個方向,跪坐在玉搖邊上,輕輕將穆王扶起來一點,讓他的脖子以上能靠在自己腿上,方便玉搖用小勺一勺一勺地喂藥。

   穆王想自己動手,不是被長寧摁著,就是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玉搖一勺藥苦到胃裏。如是幾次,穆王便不掙扎了。

   玉搖臉色稍解,喂完藥擱下空碗道:“這次算好的,我和哥哥總算能把父王弄回來。要是我們不能呢?父王真打算在那跪到死?我竟不知道原來還有這麼多傷。”

   長寧抽出身來,仍將穆王輕輕放回榻上,對玉搖道:“讓父王睡一覺吧。我在這守著,家裏的事就交給你了。”

   玉搖道:“哥哥放心。我會辦得妥妥當當的。”

   說話間穆王就抵不過藥力昏昏沉沉地睡了。玉搖輕手輕腳地出門,長寧在穆王榻邊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看。

   他和玉搖長得都不像父親,美麗的母親留給玉搖國色天香的容顏,留給他俊朗的五官,沒有任何一點像父親。穆王生的很有威嚴,甚至可以說是不怒而威的冷峻,是個看上去就與病弱無關的人,然而現在卻是真正的病弱。

   穆王沉沉睡著,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在想什麼。

   長寧忍不住俯身伸手去輕撫穆王緊閉的眼睛。穆王的眼睛很漂亮,準確地說,他的五官沒有不漂亮的地方——至少在長寧看來如此——其中最好看的就是眉眼。眉長而直而平,沒有眉峰,棱角不分明,再彎一點就會是柳葉狀,再圓潤一點會像女子的娥眉,然而穆王的眉帶著幾分利氣,看起來便像是一個冷漠鋒銳的人。眉下是一雙略略偏圓的丹鳳眼,眼中從來就不見喜怒。但是對著他和玉搖,穆王眼中總是滿盛溫和的笑意。有時會笑成半彎形,好看極了。這是外人不可能看見的美景。

   穆王對自己的家人很好,對玉搖和長寧更沒話說。長寧不只一次慶倖過他是穆王的兒子,天生比他的一眾叔叔佔據著穆王更多的精力和時間,也享受著更多的寵愛。想必玉搖也是一般的想法。

   長寧不由得微微一笑,手從穆王的下巴劃過來到頸邊,再往下被遮住的地方,是線條有點硬的鎖骨,然後是被白紗包裹得厚厚的胸膛……長寧的笑凝結在臉上。他小時候恨自己長得像母親,沒有繼承一點點父親的特點,長大一點無比慶倖他長得像母親;小時候他因為自己武功不好裝可憐騙父親的關心,很高興,長大了他最恨自己早年貪玩不肯用功,現在能力不足不能把父親解救出來。

   長寧神思恍惚,兩個時辰一下就過去了。很快玉搖過來敲門送藥。長寧這才回過神收回手,道:“進來吧。”

   一個侍女給玉搖打開門,玉搖仍走到父親邊上坐下,對哥哥道:“叫醒父王,才好喂藥。”

   長寧點點頭,把手伸到穆王頸旁,小心地摩擦,邊擦邊叫“父王”。穆王很怕人碰觸,以前長寧和玉搖叫他起床,習慣用這個辦法。

   長寧叫了幾次,穆王沒反應。玉搖覺得不對勁,放下藥碗,爬過去小心翼翼地拿過父親的手把脈,立時臉色大變,往後倒退一下,打翻藥碗濺了一裙子的湯藥。

   長寧跟她極有默契,知道不妙,忙對外叫道:“來人啊!快請王大夫過來!!”

   外面的人急忙跑去客房找人。玉搖嚇得一邊哭一邊叫,長寧只顧著死命掐父親的人中,穆王一動不動,沒有絲毫反應。

   一時高平拖著王大夫跑了過來,可憐王大夫年事已高,剛睡下就被拖過來,氣還沒喘雲呢就得救命了。王老稍稍平復一下,搭上穆王的手腕,仔細診了一回,又換過手繼續,還查驗了瞳孔和舌苔,然後又回過頭診脈,過了一會他把穆王的手放回被子裏,面色有些凝重地抬起頭來對玉搖和長寧道:“傷勢有變。最擔心的舊傷復發還是發生了。小人為王爺施針穩住心脈,世子、郡主最好想方設法調來能吊命的東西,比如有年頭的貢品野參。”一邊說,王大夫一邊讓玉搖、長寧幫他把穆王胸口的紗布拆開。

   王大夫最後一句話就是含蓄地要他們進宮去搜羅了。

   長寧看一眼玉搖:“我去。”

   玉搖道:“我們一起。這裏暫時交給王老不會有事。”

   長寧不拒絕,兩人立刻叫人備馬,又叫來高平叮囑一番。再去看王大夫,他從懷裏掏出一個布袋,露出一排長長短短形態各異的金針銀針,起手之間幾根針已經沒入穆王胸口的淤青附近。王大夫擦去穆王額頭上、胸前滲出的汗,揚手又是幾根,幾次之後穆王終於睜開眼,微微一抖,想抬起頭來卻只能無力地晃一下,緊接著一口血洇在榻上。王大夫激動道:“淤血吐出來就好了。現在沒時間等它自己慢慢排掉。”說著他拿布擦去血跡,然後繼續下針,穆王連吐了好幾口血,又陷入沉睡。

   長寧和玉搖看的正揪心,下人來報說馬備下了,兩人對視一眼,暫且任王老處理這邊,自己迅速出門上馬向皇宮飛奔過去。

   京中規定不得夜行,更不要說是騎著馬飛奔而過。好在長寧玉搖都有皇帝欽賜的玉牌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一路暢通無阻地到達宮門。御林軍不敢得罪這兩個小祖宗,一面慢慢地勸著,一面著人去向皇帝通稟。

   巧的是皇帝這天身上不自在,還沒睡下,聽聞寶貝長孫和長孫女求見,便放下看了半天一個字也沒看進去的《諫太宗十思疏》,道:“宣。”

    長寧和玉搖進得內殿,一起跪下,玉搖低頭嗚嗚咽咽地哭,不說話,長寧掛著眼淚瞅著祖父,沒話說。

   皇帝揉揉太陽穴,上親自前把兩個小的摟進懷裏,道:“朕的小祖宗,你們這又是怎麼了?誰欺負你們了?”

   帶著撒嬌口吻的話必須得玉搖來說,玉搖撅著嘴,道:“還不是皇爺爺你的錯。就是您欺負哥哥和我了。”

   皇帝大為頭疼:“朕哪里又得罪你們了?你們儘管直說,果真是朕的錯,朕認罰,行不?”

   長寧接過話茬道:“我們哪敢要皇爺爺的罰?只是……”他抹了抹眼淚,道:“父王快不行了,卻是父王逞強自找的,哪里是皇爺爺的錯?只求皇爺爺發發慈悲賜幾棵靈藥仙參救救父王吧!”

    玉搖一軟,跪在皇帝腳邊也道:“父王有千般不是萬般罪,終究是我們的父王,皇爺爺就當是可憐可憐我們!賜一棵野參也就夠了!父王多年在外征戰,從未得什麼賞賜,皇爺爺就當是補上的,把宮裏的野參勻一點,也就夠了。皇爺爺請開恩!”說完長寧和她一起連連叩首。

   皇帝哪里忍心看他們這樣,把他們拉起來,道:“當真如此險惡?”

   玉搖含著淚道:“來的時候還吐了一榻血。父王平日裏有個頭疼腦熱從不敢驚動宮裏,這次是被逼得沒法子,孫女和哥哥才只能漏夜闖宮。”

   畢竟是長子,平日裏也沒少給皇帝解難。不喜歡歸不喜歡,真的聽說出了事,做父親的還是會心疼。皇帝便道:“張七,傳旨太醫署、尚藥局,即刻命侍御醫陳良、韓青,太醫程興、郭許、韓壽出診穆王府,尚藥局立刻準備所有藥材,隨時調用。讓把那支千年參王帶上,特准隨時使用。”

   張七命人去傳話了,皇帝看看寶貝孫子孫女,道:“好了,你們快起來罷。”

   長寧、玉搖謝過恩,從地上起來,因記掛穆王傷勢,提出立刻就走,皇帝知道這晚他肯定睡不了了,便道:“朕跟你們一起去看看。張七、鄭武秋,去穆王府。”



   接到調令的侍御醫和太醫早已忙成一團,侍御醫陳良對王大夫的針灸歎為觀止,若非時機不對,簡直就要當場拉人進太醫署了。

   韓青和陳良商量後,參考了王大夫的意見,決定先用參片吊命,再分次處理其他傷病。三個太醫也沒意見,這件事就暫且這麼辦。

   有那支千年野參吊著,穆王就算還在昏迷,至少性命無礙。韓青陳良等人調閱了王老這些年給穆王開的醫囑和藥方,不由得個個束手無策。恰好這時皇帝和長寧玉搖到了。皇帝揮手讓要行禮的幾個大夫免禮。玉搖和長寧急得沒奈何,直接沖到穆王榻邊。

   玉搖先到父親身邊,問道:“父王如何?”

   幾個太醫你推我我推你,誰都不敢說,最後還是王大夫道:“郡主,棘手得很。”

   長寧反倒冷靜下來,道:“再棘手也得治,大不了一起死。”

   玉搖知道他是在說自己,可是所有人都覺得他是再說這群太醫,一時間四下悄然無聲,玉搖忙出來道:“有這麼多國手在,父王不會有事,哥哥,我們守著父王,父王肯定捨不得我們。”

   王大夫道:“是了,世子、郡主,你們叫王爺,不停地叫,千萬不要停。”他這裏說完,那邊和韓青陳良繼續商量著醫治的方案。

   滿屋子人裏,韓青的幼子韓籌是醫術最欠火候的,這次過來只是韓青和他長子韓壽半夜被叫來出診沒有助手,只能帶上幼子幫忙,不過看狀況韓籌什麼忙也幫不上。皇帝便叫他過來,問穆王的病情。



父兄

   韓籌抱著厚厚的一遝王大夫記錄病情的紙,一張一張地念給皇帝聽。皇帝每聽一句,眉頭就皺緊一分,聽到一半,把手上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磕,道:“行了別念了!”

   韓籌嚇個半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皇帝心情複雜地看著榻邊忙成一團的幾個大夫和正在哭著叫“父王”的長寧玉搖,歎口氣道:“拿來我看看。”

   韓籌忙把剩下的部分奉給皇帝,皇帝看了兩張,道:“高平在哪里?傳他來見我。”張七領命去傳高平,一時人來了,規規矩矩在皇帝腳邊跪著,皇帝把手上那一疊紙扔在他腳下,用十分嚴厲的聲音道:“說,這是怎麼回事?穆王好好的為什麼有這麼多舊傷。”

   高平撿起那些紙,猶猶豫豫地偷眼去看長寧、玉搖,那兩位現在滿心撲在父親身上,哪里還管得了他。高平這一頓,讓皇帝本來就不好的心情又壞了七八分,厲聲道:“朕問你話!”看看四周又道:“我們換個地方說話。”說著自帶著張七和高平還有幾個太監去了書房,留下鄭武秋守著穆王。

   到了書房,幾個太監在外把守,房中只有張七和高平。皇帝在上座坐了,道:“說。這裏只有三人,話不聞於八耳,你還有什麼可怕的。嗯?”

   最後那一哼嚇得仍跪在地上的高平一竦,只得把穆王傷勢的來歷一一說清楚。

   傷大多是沙場上留下的。穆王過去武藝非常好,領兵時大多衝鋒在前,是一員勇猛得了的大將,既是常衝鋒的,就少不了受傷。前些年平叛因後勤糧草不繼,被俘虜過一次,此次之後他便再也沒有上過戰場了。

   皇帝本以為是那次太子和三皇子鬧得太過分寒了長子的心,卻沒想到穆王本人並不在意這些。他不再上戰場,非不願也,實不能耳。

   “……王爺裝不耐酷刑而死,一劍刺殺了前去探查孫均,又趁群龍無首逃出命來,右臂就是折損在孫家亂賊的手裏。只是後來不知怎的,刺殺孫均竟成了太子的功勞。王爺不說,小的又不敢問,底下的,便不知道了。”

   皇帝的臉色十分難看,半天,才道:“你說的都是真的?”

   高平連連磕頭道:“小的不敢扯謊。這些事跟王爺出征的親兵也都知道,聖上一問便知。”

   皇帝捏著佩劍的手緊了又緊,道:“你下去,把穆王的親兵都找來。倘有半字謊言,朕要你腦袋。”停一下,又道:“不可對任何人說起此事,懂了嗎?”

   高平應一聲立刻出去了,張七瞅著皇帝臉色如覆冰霜,小心翼翼地上前道:“聖上,穆王如此懂事,是聖上的福氣,就是有天大的不滿,也可因此紓解一二。”

   皇帝哼一聲,道:“太子小時候還算有幾分大氣的君王之風,現在別說比穆王、澄王、老六,就是老三他也比不上,可見小時了了,大未必佳也是真的。”

   張七道:“未必佳,並非一定不佳。且聖上再想想,太子年幼時可不是穆王一手帶著的?後來惠賢甯貞淑皇后要聖上不准穆王再見太子,這才分離,此後日漸的不如往年。”說到這裏他看看皇帝的顏色,似是在思考什麼,便不打擾,自去泡茶。

   皇帝想到一半,覺得不通,接過茶來抿了一口,皺著眉頭放在一旁,道:“你接著說。”

   張七道:“恕我無禮。聖上再想想,澄王爺、六殿下、八殿下、九殿下、十三殿下、穆王世子,哪位不是穆王盡心盡力教過幾年的?澄王爺跟著穆王的時間最久,是聖上多次讚賞過的忠心耿耿的國之棟樑,六殿下是自穆王丟開手後開始胡來,之前聖上不也寵得跟什麼似的?穆王世子更是聖上多次讚歎想立為皇太孫的人物。這恐怕不都是巧合吧?”

   “你是說穆王擅長教養子女?”皇帝想想,張七說的確實不錯。

   “聖上說是,那就是吧。”張七笑道:“依奴才看,聖上要是沒有穆王,不知道現在是個什麼光景——怕是早叫一群逆子愁死了。穆王一心想著聖上,想著兄弟,自己的事全顧不上。”他特意看了一眼皇帝扔在一邊的茶,接著道:“可是聖上卻還要東嫌西嫌的,難道是嫉妒穆王比您會做爹?”

   皇帝臉上一紅,道:“你還幫他說話,沒見我正煩著?”

   張七會意,道:“好歹回了宮,這筆帳我們再慢慢算,如何?”

   皇帝笑道:“我數著你自稱奴才的次數,是該回去慢慢算。”

   張七自悔只記著在宮外,卻忘了只有兩個人了,一想到皇帝說“算賬”的意思,臉上便燒起來。



   那邊穆王經過兩位侍御醫和三位太醫的搶救,回過氣來,最難的關捱過了,剩下的關就容易得多。到第二天傍晚,已經能聽到長寧、玉搖說話,微微做出些反應,喂湯喂藥,也能咽下。

   王大夫診完脈後笑呵呵道:“已經穩住了。接下來好好調養,最多個把月就能活動活動,到春分差不多就可以外出走走。世子、郡主,恭喜恭喜。”

   一屋子人聽了都松了一口氣,長寧、玉搖更是喜極而泣,鄭武秋聽得真切,自去回了皇帝。皇帝把處理政務的地方暫時轉到穆王的書房,聽鄭武秋來報穆王暫時脫離了危險,總算能稍稍放下心來集中精力處理積壓一天的政務。

   好在中朝已過,每天只有參加內朝的為數不多的重臣來穆王府議政。太子已經被派去接替澄王巡查地方政務,老四戍邊,可能剛剛才在邊疆安定下來,這兩位不在京中。澄王從外面回來述職,留京任用,每天議政後會去探望穆王,三皇子稍嫌笨了些,不願與大哥來往,每日議政結束就走。皇帝不止一次跟張七抱怨老三涼薄,張七道:“聖上中意的又不是三殿下,涼薄不涼薄,又有什麼關係?”

   皇帝一想,張七的話很對,遂有點感傷:都道天家無親情,父子兄弟多相隙,此言大真;然而轉念一想,穆王卻是個典型的反例,可見任何事有其固然可信的道理,自然也有其固不可信的道理。

   “老三也就罷了,為何老六也不來看看?”論理老六的命幾乎是穆王拿自己的命換來的,他不來探望穆王,有點不正常。

   張七想了想,道:“不敢來罷。”

   皇帝覺得不錯。事實也的確如此。

   六皇子知道皇帝駐進穆王府,可見穆王病重到什麼程度,有心上門,卻是不敢。張七也沒冤枉了他。



   皇帝在穆王府住了半個月,穆王漸漸的能說說話,能清醒半天聽玉搖和長寧東拉西扯,太醫們都說恢復得很好,皇帝總在穆王府住著也不是個事,知道穆王脫離了危險只要好好調養後,便回宮了。

   皇帝回宮沒多久,太子回來述職,皇帝看到他就想起穆王身陷叛軍手中後的事,不僅落下病根,最後功勞還被太子拿走了。

   難為穆王怕兄弟紛爭沒把這事抖出來。

   太子問完安,皇帝沒叫他起來,讓他繼續跪著。

   不一會兒,已經問過省的老六也來討旨意。這天早上老六給陳貴妃問省,因不敢去穆王府上探望而被陳貴妃責?了一頓,於是灰溜溜地過來向皇帝請旨出宮。

   皇帝正想著穆王的事,他一來,皇帝那感情用事的性子又上來了,道:“你們兩個去穆王府上跪著,穆王什麼時候能下地走了,什麼時候滾。鄭武秋,你找兩個人給朕看住他們,不准給穆王知道。”

   鄭武秋領命去安排人手,不久兩個習武太監過來,跟著六皇子和垂頭喪氣的太子去了穆王府。兩個皇子都知道皇帝言出必行,不敢稍打折扣,乖乖在穆王的臥房前面房裏看不見的地方跪著。

   從上午到下午,兩個時辰就讓太子和老六快撐不住了。老六此時格外佩服穆王能在冰天雪地裏捱過十五個時辰。太子不耐煩地想起來活動活動,被前來看管的太監按住。兩個太監道:“太子殿下恕罪,若是再動,就請恕小的無禮得罪。”

   太子不滿地叫道:“他若是一輩子站不起來,難道要本殿下跪死在這裏!本殿要見父皇!他怎麼可以這樣!”老六想叫他收斂些,反被他打一巴掌,便不再理他只顧管好自己。

   兩個太監只聽皇帝的吩咐,仍板著臉卡著太子不讓他起來,三個人掙扎著鬧起來,裏邊正在說笑的穆王聽見了,疑惑地問道:“外面吵嚷什麼?”

   皇帝說不可以讓穆王知道。長寧和玉搖對視一眼,長寧甜甜地一笑:“可能是下人們吵架,我出去看看。”

   穆王看著長寧離開,對玉搖道:“我怎麼聽見太子殿下的聲音?”

   玉搖笑道:“長相有相似的,聲音自然也有。父王多心了。父王,您這一病,可是要錯過長安的春天了。”

   穆王從打開的門望出去,一樹青松,墨綠的老松針下有淺淺柔柔的鮮綠色的嫩松針芽,不由得想起往事,感慨道:“以前出征,有一次軍糧沒了,全軍上下就是靠嫩松針充饑苦熬到糧草調運過去……”猛然想起往下不能說了,有點自嘲地笑笑,繼續道:“說起來都是我沒用。然而那群兵崽子確實聽話,我說春季不到餓死不能捕獵,他們就真的寧願嚼酸澀的樹葉也不打獵。想想我欠他們的,實在太多太多。”

   玉搖不滿道:“那皇爺爺欠您的不也太多麼?您為他出生入死這麼多年,差一點病……要找棵救命的藥,還得去宮裏求。他記得您是他的兒子麼?”

   穆王輕輕拍拍玉搖的手:“他是帝王。帝王不能用常理推斷。”話是這麼說,其實穆王自己也不信。

   正說著,長寧回來,一臉輕鬆地說道:“有個人不懂事,兩個大的在教訓他呢。父王不用擔心。”

   穆王絲毫不懷疑,道:“府裏人多事雜,難為你們照料。我想反正事也就那麼多,不如再放出去一些,你們就輕鬆了。”

   玉搖笑道:“哪有不輕鬆的時間呢?父王多慮了。咱們府裏人雖少,地方卻多,下麵灑掃的人多了,管廚房的、管事的還能少?咱這是出了名的幹活輕鬆月銀又高,誰不想來?來了的誰敢生事?”

   玉搖陪著穆王說笑一番,前院來人說陳貴妃遣郎益過來探望穆王,玉搖道:“不知道父王要靜養麼?總來打擾。”話雖這麼說,還是得讓人進來。

   長寧卻知道是怎麼回事——外面還跪著倆呢!陳貴妃這是救人來了。

   果然郎益進來,到門口,驚訝道:“啊呀,太子殿下,六殿下!”驚訝完了才記著要行禮,這才又跪下問禮,卻不敢問他們為何在這。

   穆王聽得真真的,帶著點怒氣的目光燒到長寧身上。

   長寧像只貓一樣地依偎過去,輕聲道:“皇爺爺吩咐不准告訴您,孩兒可不敢抗旨。”

   穆王苦笑著低聲問道:“我都知道了,你與我說了吧。”

   長寧心不甘情不願地把皇帝的意思說給穆王聽了,穆王想想,從榻上坐起來,道:“得罪太子不好,你扶我,從側門出去到後院,就說我想起


Admin 在 周六 6月 07, 2014 5:02 pm 作了第 1 次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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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戲\父子\年下]父兄 by 調戲 Empty 2

發表  Admin 周一 6月 02, 2014 5:22 pm

來走走,讓郎益到後院見我。”

玉搖和長寧當然不同意,穆王倔脾氣上來,他們也無法,只得兩人合力將穆王從榻上扶起來,中間還要小心不要讓斷骨移位,下得榻來,三人俱出一身汗。

那邊自有下人去請郎益後院說話。太子喜道:“他都下來了,我可以起來了吧?”兩個太監對看一下,其中一個去後院確認穆王已經能下地,回來便道:“二位殿下可以回了,奴才們回宮述職,二位殿下,告辭。”

太子跳起來揉揉跪得又酸又麻又疼的膝蓋,沖著兩個太監的背影狠狠地罵幾聲,讓幾個侍從架回去了。

六殿下本也要走,只是他卻比太子多個心眼,走到一半又繞回去,去了後院。等他七拐八彎地找到後院時,郎益已經離開,正聽到長寧道:“父王小心……還是兒子背您回去吧。”

穆王道:“不行,你太小,如何使得,去找高平過來。”

玉搖急道:“都是我不好,不該那麼急。外面風大,父王坐久了恐怕又要惹上。”

長寧還要說什麼,被穆王強勢打斷道:“快去請高平來。為父雖然病了這些天,你要背還是背不動的。何況玉搖也要人照顧。你快去找……”

老六從樹叢後面跳出來道:“大哥如不嫌棄,我來可使得?”



懵懂

“六叔?”長寧和玉搖先是驚訝,接著問禮,問完禮長寧笑道:“六叔是尊貴人,哪里使得。我來就可以了。”

玉搖氣六皇子害苦了父親,也幫著哥哥說話:“六叔剛起來,怕受不住,這裏我和哥哥來就好。”說著要站起身,腳踝立刻就一陣刺痛,疼得她滿頭冒汗地又坐回原地。

六皇子不分辯什麼,徑直走過去在穆王跟前蹲下,道:“我背大哥進去。”說著他把灑在身後的頭髮繞到前面來咬住,以免被壓扯得難受。

穆王還沒說話,玉搖先道:“不行,父王胸口有傷,不能壓著。還是六叔和哥哥扶進去吧。”

六皇子吐出頭髮,轉身看看穆王,道:“腰上和背上沒事吧?”

穆王莫名其妙地搖搖頭,六皇子咧嘴笑笑,突然伸手把穆王攔腰抱起來,然後調整一下姿勢,對長寧道:“帶路吧,侄兒~”

長寧惱怒地瞪他一眼,走到玉搖跟前背著她心不甘情不願地領六皇子回房。

老六邊走邊道:“大哥比我想像的輕多了。我這樣抱著,大哥不難受吧?”

穆王哪里能不難受,卻與六皇子無干,只是他不喜別人碰觸而已,只是嘴上卻道:“不。六殿下膝蓋沒事?”

老六笑笑:“起來了一下就好。早就沒事了。大哥,今天我自己跪這兩個時辰,才知道什麼滋味。可算服你啦~以後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大哥可別見外不說。”

穆王最重親情,一時感動莫名,長寧在前面邊走邊聽,恨不得立刻拖著掃把把他轟出去。

玉搖無奈地低頭在他耳邊道:“喂,你冷靜點,我的腿又不是給你出氣的木樁,掐得我疼死了。”

長寧哼一聲,這才鬆開手。

六皇子把穆王放回榻上,坐了片刻就要起身回去。長寧按禮節送他到門口,終於能扯出一個真心的微笑:“六叔,慢走不送。”

老六笑笑:“沒准我一會就回來呢。”他的小侄子實在太有趣了,不多逗一逗實在是浪費。

長寧白他一眼,讓下人把門關上。



結果當天晚上,老六真的卷著鋪蓋搬進穆王府。

“六叔……”

“放心,我不會白吃白喝,會補上錢的~”

“不是,六叔……”

“我有母妃和父皇的手諭喲~不可以抗旨的~”

“六叔你聽我說……”

老六燦爛地笑:“等進了門,我們坐下來慢慢說,好吧?”說著他指揮家丁把東西搬進客房,又道:“小侄子,我們先去看你爹,餘下的等半夜再抵足夜談,怎樣?”

長寧憤憤不已:誰要和你抵足夜談!

老六故意逗他:“也好,我可和你爹抵足夜談去了嗷?”

長寧忙道:“等等……六叔有雅興,侄兒哪敢不聽,只是等父王睡下再說。”

老六“唰”一聲打開摺扇,扇兩下,志得意滿。

房裏玉搖讓幾個下人給穆王擦過身,然後搬著平日裏她自己用的洗頭的皂莢、香露過來笑眯眯地要給父親用。

穆王抗拒兩三次,被玉搖強壓著用了。玉搖一邊用她那浸過桃花的皂莢給穆王抹頭髮,一邊笑道:“父王要是不喜歡,就快點好起來自己打理,女兒就不強迫您用啦。”

桃花的味道帶著點苦澀,是玉搖最喜歡的,穆王哭笑不得地看著玉搖用清水洗去泡沫之後,把那罐桃花香露全倒在他頭上。

玉搖結束了這個偉大的工程,擰上蓋子,道:“父王身上論理也該有些香氣才是,不然怎麼對的起女兒我這幾年的照顧。”

穆王不喜歡熏香,也沒有佩戴荷包香囊的習慣,身上只有極淡極淡的皂莢的味道。玉搖特意用桃花香露往他身上染,惹得他極不自在。偏玉搖還在嘀咕:“桃花香露用完了,下次不如換一換……換成梔子的吧?或者桂花的?其實茉莉的也好呀……父王你不喜歡?那行,下次用水仙的。”

穆王最討厭水仙的氣味。玉搖故意招他,穆王怎麼會不知道,淡淡地笑道:“你什麼都不用,就是我的運氣了。”

玉搖一面逗著父親,一面用幹布巾給穆王擦頭髮,擦到一半,老六便來了。

老六進門就道:“好重的桃花,這日子桃花還沒開吧?”

“六叔怎麼來了?”玉搖沒法起身,只在原地問過禮。

老六在她身旁坐下,拿過布巾代她給穆王擦拭,玉搖沒防備,手上的活就成了老六的。玉搖抬頭就看見長寧惡狠狠地等著老六,不由笑道:“哥你這是要吃人呢。”

長寧被她這一聲叫醒,也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道:“謝了。”

玉搖道:“這裏暫且交給六叔,哥你背我回房吧。”

老六自然爽快地答應,玉搖伏在哥哥背上出了穆王的臥房,長寧知道妹妹有話對自己說,特意摒開下人。玉搖低聲道:“六叔怕是看出來了。”

長寧心頭一跳:“看出什麼?”

玉搖急道:“你還要瞞我。我們倆打小就沒分開過,你的心思哪一樁我不知道?你若無心,我就不在六叔那礙事了。反正我看爹爹也確實需要個上心的人照顧。你推三阻四,我還怕沒有不成?”

長寧被她一語道破心事,立刻羞紅了臉。

玉搖卻比他放開多了,道:“你什麼意思?給我個答復。若真要呢我就沒事去六叔那絆著,若是要退縮,趁早別纏著爹爹。”

長寧心想,他這個妹妹足智多謀,若是有她幫忙,說不定大夢當真能成,只不知道她是反對還是贊成?心裏如此想,面上便不露風聲道:“好妹妹,你給我個准話好麼?”

玉搖靜靜地伏在哥哥背上,快到房門時,道:“爹爹怎麼好,我就怎麼想。因為你是我哥哥,我雖不至於贊成,卻也不至於反對。最後還是要看爹爹的意思。”

“爹的意思?”長寧琢磨一圈,道:“你教我。你看爹爹現在是什麼意思?”

玉搖暗笑道:“今兒太晚。明天我與你仔細說說,如何?”



穆王寢室裏一片沉默。穆王不知道該說什麼,老六心中有愧不敢說話,兩人就靜靜地相處著,滿室裏只有呼吸聲和布巾擦過頭髮的沙沙聲。

“好了。”老六試試頭髮,只有點潤氣,於是放下布巾,扶著穆王躺好。穆王是有苦說不出,不習慣老六碰觸也就罷了,老六還是個生手,總是扯得他頭皮疼是另一樁,這一聲“好了”對他來說是一種解脫。

老六看著穆王的表情,看得他有點發毛,才揚起一個微笑道:“其實不喜歡可以直說,忍著對誰都不好。”

老六很敏。他能得到“賢明”的評價不是假的。既然被他說穿了穆王也就不再遮掩,笑道:“第一次這樣已經很不錯了。比玉搖強一些。”

老六側著頭想一會,道:“比一個小我好幾歲的女娃強一些,大哥你這真的是在安慰我?”

“我不善言辭。”穆王道,“這樣說你會不會好受一些?”

老六有點尷尬,道:“大哥,你就是太認真。”說著他起身去桌子上拿了碗廚房剛送來的血粉羹,用個小銀勺慢慢舀著吹一下再喂給穆王,穆王吃了小半碗,困的睜不開眼,老六便服侍他漱口洗面睡下。等穆王躺安穩了,老六去吹滅燭火,輕輕地開門出去,抬頭就見門外站著長寧。

“父王怎麼樣?”

“睡下了。”

“辛苦六叔照顧。”長寧皮笑肉不笑地招來兩個侍女:“伺候六殿下休息。”說完自己就要推門進去,老六問道:“你不去睡?”

長寧用略帶嘲諷的語氣道:“父王身邊離不得人。今晚我守著。六叔今日勞頓了,快休息去吧。”說著不待老六反應過來,開門進去又立刻反手把門關上。

老六莫名其妙:防賊似的防他,他做錯什麼了?來道歉賠禮就要受這待遇啊!!

兩個侍女從簷下摘一隻燈籠,道:“六殿下,這邊請。”

老六素來憐香惜玉,兩位美人開口了他哪好意思磨蹭,跟著她們那個去了客房。

房裏長寧一臉陰暗地坐在榻邊,穆王已經入睡自然感不到他的凝視,他也只有這時候才敢肆無忌憚地盯著父親看。

不過……這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漆黑一片,他什麼都看不見。看不見也不要緊,能在父親身邊坐著就是好的。穆王若不是重病,必不能給他機會這樣坐在他身邊,往往是穆王看著他和玉搖睡下了才回房。現在卻能顛倒過來。

穆王的呼吸綿長細弱,是沉沉睡著了。四下一片靜謐,長寧忍不住伸手在穆王耳邊摸索,極輕極輕地,從耳根到腮,到下巴到唇。長寧的手指在唇上流連一陣,終於湊過去緩緩地覆上。

好溫暖好柔軟。長寧差點就掉下淚來。

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對父親的感情變了?

長寧自己也說不上來。也許是從發現父親對他和對外人的不同開始,也許更早,從父親拒絕了好幾樁提親開始。發現這份感情卻是在去年夏季的晚上。

那個晚上的綺夢讓長寧很長一段時間不敢跟父親打照面,長寧焦躁了整整一個夏季,終於想通了,既然心裏是這樣想的,那就這樣做。綺夢讓長寧讀懂了自己的心。

然而相似的綺夢卻讓老六一個晚上沒睡著。第二天一大早頂著兩隻淤青的眼睛過來,嚇了穆王一跳。

穆王本想問是不是府裏照顧不周,被老六憤恨地一瞪,什麼都不問了。

穆王不問,老六反而害羞起來,繼而在穆王和長寧奇怪的眼神中落荒而逃。

“六叔這是怎麼了?”玉搖帶著兩個小廝過來,一面被一臉悲憤奪門而出的老六嚇著,拍拍胸口恢復平靜了才進來,問道:“像撞了鬼似的,哥,你沒使壞吧?”

長寧道:“我哪知道他怎麼了。我也剛來,能使什麼壞?”

玉搖笑笑:“這可未必。”說著她伸出食指在長寧眼前晃晃:“我可記得我們晚上的話呢。嘻嘻~”玉搖笑幾聲,帶著侍女進去給穆王換藥。

一番折騰過後,穆王得以安安靜靜半靠在榻上,長寧照例要去進學,玉搖也要學習彈琴、詩書、管家、女紅等份內的事,穆王並不強迫玉搖學這些,玉搖自己有興趣,穆王當然不反對。等長寧回來玉搖也下了課,仍都過來聚在穆王榻邊。長寧把學堂裏的事說給穆王聽,玉搖也會說她的上課心得。

“今天還學了煲湯。是嶺南的老媽媽教的,據說很養人,等我學熟練了就做給父王喝,好不好?”玉搖一邊剝著栗子一邊道:“煲湯有好幾種呢,我數了數,一個月不重也能做到。”

長寧便笑:“可是將來你是要許人家的,你走了,可叫我和父王如何習慣呢?”

玉搖臊紅了臉,把臉埋在父親肩上,含糊不清道:“哥哥壞人,故意消遣我呢!爹你也不說說他。”

穆王摸摸女兒的腦袋,對長寧道:“讓讓你妹妹。將來你也是要娶妻生子的,五十步笑百步。說起來,澄王上次來說到有好幾家的女兒都及笄了,我想先給你看幾戶,你的意思呢?”

長寧的臉一下就青了。穆王不知道自己又怎麼招惹他了,一時無話。長寧看著他,一把無名火熊熊燃燒起來。

玉搖抬起頭來,看看哥哥的臉色又看看父親,出來圓場:“哥哥和我還小著呢。爹爹一定是嫌我們了要把我們拎出去呢!是不是我們惹爹爹生氣了?”

玉搖的聲音可憐巴巴起來,穆王趕忙收回前言:“爹哪里嫌你們?爹是怕你們大了有自己的心思,反而瞞著爹爹。你願意陪著爹,爹只有高興,怎麼會生氣?”

玉搖聽了喜笑顏開,道:“這是爹說的。爹可別過幾天又提這事。”說著她把剝好的栗子填給穆王,道:“甜麼?凍了一冬天,該是甜的。”

穆王沒說話。玉搖也不以為意,輕輕側轉頭,餘光就見長寧的臉色不對。

長寧心中有鬼,穆王那句“爹是怕你們大了有自己的心思,反而瞞著爹爹”著實讓他有些緊張,再接著看下去穆王沒有別的意思,他才微微放下心,瞅著父親的眼色也過來說笑。玉搖因說到剛才老六急慌慌地跑出去嚇她一跳,大約是哥哥害的,他便笑道:“焉知不是爹爹嚇的?”

——雖是玩話,倒也很真。

老六可不就是被穆王嚇的。

穆王的腰很細,昨天老六扛穆王回來就發現了;晚間服侍他睡下的時候所見也證實他的感覺不假,肩寬,因而更顯得腰窄——所謂猿臂蜂腰。作為一個弟弟。覺得哥哥好,想學做哥哥那樣的,正常極了;可是春夢也能夢到……那就忒不正常了。

老六從穆王府出來,猶豫很久,一咬牙去了錦香院。





一整天沒見著老六,穆王心下有些失望,只是想想他過來住一晚上,也算是好的,又何必奢求,於是又放開了。

晚膳時老六神清氣爽地回來,穆王又高興起來,想來也是,老六畢竟還是個孩子,要進學,還有自己的夥伴一起出門玩,怎麼會一天到晚在府裏悶著。老六見了穆王,不躲不避地問好,與早上判若兩人,穆王有些生疑,卻不便問,只當是他少年性格多變而已。

老六對他露齒一笑:“我弄錯了一些事罷了。哥,我好餓,開飯麼~”

穆王笑笑:“已經用過了,叫廚房特意備了份給你。這就讓人送過來。”

老六歡呼一聲跳過去抱抱哥哥,穆王聞到一股脂粉味,微微皺下眉,卻不說什麼,只是像平日裏對長寧一樣地輕輕拍拍他的頭。

倒是玉搖,經過老六身邊的時候聞到那股嗆人的味道,毫不留情就道:“六叔這是去哪個秦樓楚館了?大白天的也接客?一股子狐狸味兒,快去洗洗罷,父王最不喜歡這些花兒粉兒。”

三個男人一起看向玉搖,老六滿面通紅,長寧是緊張地使眼色,穆王的臉鐵青鐵青。

空氣凝滯一下,穆王沉吟著開口道:“這話是誰教你說的?你如何知道秦樓楚館的說法?”

玉搖先看看哥哥,他面露討饒之色,再看看老六,他露出邪惡的表情。玉搖於是笑道:“父王不知道麼?外面都說六叔經常去什麼煙花柳巷秦樓楚館,做些什麼拈花惹草的風流事,我因聽著奇怪,所以去問哥哥,哥哥也不知道,我就叫哥哥去問郎益……我怕哥哥不告訴我麼,是以他在裏邊問,我就在外邊偷聽,模模糊糊的雖不十分明白,大約還是懂了點……爹,我還有個事不明白,人都說六叔是浪蕩子風流王,卻是什麼意思?是說六叔文采風流麼?”

長寧趁穆王怒視老六的時候,感激地向玉搖暗暗一拱手,玉搖回以純良的一笑。老六慌了神,連連解釋道:“大哥,你聽我說這都是誣陷!我這是第一次去錦香院~真的是第一次!我只摸了一把覺得噁心了就走了~其他啥都沒幹!我知道外面說的風流子浪蕩王肯定是……是……是二哥麼!跟我有什麼關係……”

“好弟弟,我真該感謝你,總算讓我知道那些傳言是哪里來的了。”

老六回頭一看,澄王似笑非笑地站在門口,他便不敢再吱聲,玉搖挪過去,對他道:“爹真的不喜歡這樣的味兒,六叔至少去換身衣服。”老六這才憤憤地看二哥一眼,走了。

澄王看他裝乖,也不說什麼,走進房受了長寧、玉搖的禮,在穆王榻上坐下,輕聲問道:“大哥今天怎麼樣?”

穆王精神不錯,道:“很好,只是玉搖、長寧還不准我下地,悶得有點久。”

澄王笑道:“是你昨天強撐著下來的結果。我看他們做得很對。”

穆王看看長寧和玉搖,笑笑,不說話。澄王與他說了些朝堂上的事,皇帝著意問起他的傷,澄王仔仔細細地說了一遍,皇帝又賜下許多藥材、貢緞、玩器裝飾之類的東西,澄王一併帶了過來,有給玉搖的一雙白玉蝴蝶對簪,雕工精細極了,陳貴妃也很喜歡,皇帝卻賜給了玉搖,除此之外還有許多首飾書冊,滿滿四大箱子,都是舉世難尋的珍品,長寧得了一匹好馬,已經牽到馬廄,長寧一聽,立刻就坐不住了,馬上要去看。穆王只叮囑道:“天色已晚,仔細摔著。”長寧遠遠應一聲,轉眼連人影都沒了。

玉搖看出來澄王跟父親有話要說,於是對父親道:“這雙蝴蝶真好看,女兒回房換個髮髻就過來好不好?”

穆王應道:“讓抹芹、挑莧扶著你小心過去,腳剛剛受傷,別又加重了。”

玉搖“哎”一聲,一旁兩個侍女過來,小心扶著她出去了。

澄王接手照顧穆王的活,讓自己的貼身侍衛景明出去守著,四下無人時,他的臉色一片嚴肅,穆王直覺有什麼不好的事發生了。

果然澄王猶豫再三,道:“大哥,我也是有樁事拿不定主意,所以特意來煩你。”

穆王思慮再三,想不出個苗頭,問道:“你的才華百倍於我,你尚且拿不定主意,問我也不是個辦法。”

澄王道:“大哥未免太自謙。且這件事你是旁觀者清,為何拿不得主意?至少聽聽麼,直接就回絕我,那我多傷心。”他邊說邊做出捧心的樣子來,擠眉弄眼,逗得穆王忍不住笑出了聲,牽動胸口的傷一時疼得難受,澄王忙端過桌上溫著的一碗寧神靜氣的藥喂他喝兩口,穆王稍稍恢復一些,問道:“那你說說,是什麼事?竟然讓你為難。”

“父皇今天奪了太子的兵權,沒說給誰,三弟那幫人跳出來要兵權,父皇卻把張尚書給責?一頓,做了個停職的處決。太子那幫人落井下石,連累兵部尚書又被父皇連降兩級。其他大大小小的官兒被連累的更不知道有多少。”

穆王有些驚訝,道:“這麼大的事,長寧、六殿下卻不曾與我說?”

澄王笑道:“怕你勞神麼。我若不是想來問問大哥的意思,也斷不肯告訴你的。大哥怎麼想?”

穆王伸出手,比劃一陣,道:“父皇可能會想把兵權給你或者四殿下、六殿下。六殿下性子太跳脫,不合適。只有你和四殿下合適。只是若你們倆最後都不能得到父皇的認可,那便只能給六殿下了。”

澄王吃了一驚:“我?為什麼?”

穆王解釋道:“你耿直,又是出了名的賢能;四殿下暗弱了些,然而才能也是不錯的;六殿下更是朝野共尊的賢明,除了為人不拘一格多有詬病,倒也沒別的差錯。真要我說,父皇不管做什麼決定,你只一力擁護就是最好的。”

“忠君麼,我懂。可是大哥你的意思呢?”澄王要問的就是他怎麼想,偏穆王又不說。

“我……沒什麼可想的。”穆王淡淡笑兩聲,“長寧、玉搖將來過得好就行。”

“沒治了大哥。”澄王那雙漂亮的丹鳳眼轉兩下,眼中泛起些無奈的神情,道:“以前你想著我和幾個弟弟過得好就行,現在我們這些不需要你擔心,你就把心思全放在長寧玉搖身上。”

穆王想想,道:“我是天生為你們擔心的命。”

澄王忍不住輕輕戳他的額頭:“你什麼時候能為自己想想?好大哥,我看長寧他們可比你精多了。爛忠厚的老實人。你若不是我哥,我一定欺負死你。”

穆王笑道:“可我就是你哥。”

澄王嘻嘻笑幾聲,道:“這就是我上輩子的福運。哎,這事裏,你果真沒什麼要我做的?”

穆王道:“真沒有。不過你如果有時間,我倒有另外兩樁事想托給你。”

澄王一聽哥哥有事託付,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道:“哥你儘管說。”

“長寧十四了。我想給他看一門親事,我不常在外走動,不知道哪些人家的女兒好,托你幫我看一個溫柔賢淑又堅強聰慧的女子,本來我不該要求這麼多,只是長寧是我看著長大的,不捨得他受委屈。這是頭一件,五年六年,看到了就好,時間是不拘的。”穆王把心事告訴澄王,澄王道:“有理。這件事我給你看著。那第二件呢?”

“再過幾年,玉搖也是時候出嫁了。”穆王想到女兒,有些心疼,道:“玉搖的人家卻比長寧的更難看。自古以來,男人見一個愛一個的極多,就是我自己,也不敢保證將來不續弦。玉搖很懂事,我想給玉搖找一個會一心一意待她的丈夫,這個男人不一定要多出色,只寵著她,不要求她三從四德,只順著她高興就好。”

澄王道:“這事更有理。論父皇的兒子女兒孫子孫女,除去你我,最出色的其實就是玉搖。這樣的天家嬌女,又會為人處世,當然該配一個一心人。放心,我一定找一個這樣的出來。”

穆王微微頷首,道:“這兩件事都不容易。你費心了。”

澄王高興地回到說:“大哥第一次托事給我做,我樂意還來不及呢,就算費心,也是我心甘情願麼。”

穆王看著澄王像只小狗一樣地討好地笑,不由得想起其他弟弟。他教過的弟弟有很多,但是只有澄王能記住他。其他的弟弟都在三四歲最大不超過五歲的時候,就因為各種原因沒法再讓他繼續教。老六五歲的時候,穆王出征,回來老六就已經完全不記得穆王了。宮裏的娘娘都怕兒子跟穆王處得太近,被不受聖寵的穆王連累。

用澄王的話來說,穆王就是帶出了一群白眼狼,偏還很有興趣地樂意帶第二三四五群。穆王也不能反駁他。

澄王說起幾個弟弟的時候。梳洗一新的老六來了,手上還捧著自己的晚餐。他高高興興地跑過來,見澄王還在,撇撇嘴坐在離穆王三尺遠的席上,狼吞虎嚥地扒飯。

穆王聞到一股水仙的味道有點頭暈,澄王自然發現了,遂問道:“老六你身上擦了什麼?”

老六笑嘻嘻道:“啊,我不是怕洗澡更衣了脂粉味還在麼,特意找玉搖去討花露遮掩遮掩,玉搖給的水仙花露。洗完就灑了一整瓶。”說著他還聞聞自己的衣袖,然後道:“大哥,應該都蓋住了吧?”

澄王冷笑三聲,拎著他的耳朵把他連飯碗帶菜盤地丟出去:“你還是再去洗洗了回來吧!大哥聞著水仙的氣味會頭暈氣悶,玉搖怎麼會給你用這個?”



玉搖指著水仙花露的瓶子,本想告訴六叔除了那瓶是準備給閨蜜慶生用的禮物,其他都可以,只是父王也不大喜歡。然而老六急驚風的性子,玉搖還沒說話,他就卷著那瓶花露跑了。玉搖知道澄王把他丟出去以後,暗笑一回,覺得生活裏有了六叔,突然就增色不少。將來六叔要走,可能一時還會覺得寂寞呢。

抹芹給玉搖換完藥,出門來迎面撞上看馬歸來的長寧,忙行禮,長寧受下,問道:“換完藥了?”

抹芹微躬著身子,道:“回世子殿下的話,換完了。大夫說,再過半個月,就與平日無二了。”

長寧道:“那就好。你帶著人先退下,我有話單獨和妹妹說。”

抹芹道一聲“是”,走進房中,不多時就帶著一眾侍女魚貫而出。長寧這才入內,把房門緊鎖住,惹來玉搖幾聲輕微的嘲笑。

長寧走到玉搖對面坐下,低聲道:“你昨晚話沒說完,現在可以說了吧?你是什麼意思?”

玉搖穿戴整齊地坐在榻上,因腳踝難受不能跽坐,只能半臥在榻上,她不答反問:“哥你又是什麼意思?你是一時衝動?還是下定決心必須這樣?”

長寧不耐煩地回答道:“我都琢磨一年了,除了父親外,我必不會再為任何人動心。”

玉搖冷笑道:“可我不信。你們男人見一個愛一個,還少?就是父親也不能保證不娶續弦,你又能如何保證你不會移情別戀?翻盡史書,帝王之家,除威帝,你可見過第二個一心一意的人麼?就是對德孝義忠甄皇后一往情深相思而崩的文帝,不也傳說與輔政大臣有瓜葛麼?你怎知你將來不會變心?你若變心了,會不會將錯都推到父親身上呢?此其一;其二,你叫父親如何接受呢?我是平日裏書看的多,知道史書裏這樣的斷袖分桃也有好的,故而能不反對。這是因為我處在事外,方能不偏不倚。父親卻是要捲進來的,你要如何說服他也接受?其三,你們是生身父子,如此悖道德亂天常的事,除非一輩子不被外人知道否則只怕難逃‘暴病而亡’的下場。若果真不叫外人知道,那你的婚姻大事怎麼辦?難道你將來不娶妻不成?就算你能頂住壓力不娶世子妃,流言的衝擊你又考慮過嗎?”

玉搖越說越嚴厲,目光逼得長寧不敢直視,她說完三點,並不急著再說什麼,只是很認真地看著哥哥。長寧被她說得有些遲疑,過一會方道:“你說得很有道理。我會好好想一想。但是只要我一天沒決定斷了此念,我就一天不會放棄。”

玉搖笑笑:“你肯仔細想一想就好。其實最重要的是父親自己的想法。他如果願意,就是有一萬個反對的理由,我仍然會站在你這邊——準確的說我會永遠站在父親這邊。”

“那你說父親會願意麼?”長寧問道,“若是我死纏爛打,爹他會不會生氣?”

玉搖想了想,決定說實話:“我之所以不反對你,就是看父親的意思,似乎並不會生氣。哥,不知道你哪里做事漏了風聲,爹可能已經知道了。爹的反應是給你說親,既不是打你罵你,又不是躲著你,可見爹未必生氣。所以你的希望還是挺大的。”

“你說……爹可能已經知道了?”長寧大驚,不過很快又恢復鎮定,道:“無所謂,他不挑明,我只當他不知道不就行了?說不定父親以為我誤入歧途,要對我加倍的好,好勸我走回正途,那我可不是賺大了?”說著長寧得意地笑幾聲,伸手揉揉玉搖的頭髮,道:“哎呀你之前說的不都是廢話麼!妹妹你今年真的才十幾歲呀?想的可比我多多了。”

玉搖露出一個鄙夷的表情,道:“誰叫你不看書。父王的書房裏可有好多好書,你看幾年,保准也不像十幾歲的人。”玉搖說完,見他還有繼續揉自己頭髮的打算,忙護著頭髮道:“啊呀不要再揉了……我梳著好戴那對簪子給爹爹看的,你揉壞了我可要重梳,多浪費時間。”

長寧聽完,嘴上應著說“不揉了”,實際上卻下手把她剛梳好的雙環髻拆散,結果被惱火的玉搖用青花瓷枕砸出門去。



宮廷

老六搬進穆王府,雞飛狗跳一陣終於安定下來,他這裏安定下來沒多久,宮裏就出大事了。張德妃被家族連累,貶為昭儀,十五皇子被託付給陳貴妃撫養,然而陳貴妃卻推辭了。

老六很不理解,陳貴妃知道這孩子對宮裏的事一概沒心沒肺,只淡淡地告訴他,她近來身子弱,不能折騰,帶不了小孩。老六似懂非懂地不說話了。

陳貴妃不接手,賢妃也不是傻瓜,老三是她的心頭肉,現在正和太子掐得火熱,張昭儀就是太子那邊的,這時候接這個燙手山芋,太不明智。

頭上兩個妃不敢接,下麵的九嬪就更不敢接。小十五一時就沒了著落。皇帝和被老六抱在懷裏哇哇大哭嬰兒大眼瞪小眼,瞪了小半天,最後道:“送到穆王府上,以後他就歸穆王帶著。”

“可是父王,大哥還病著……”老六的聲音在皇帝專注的眼神裏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小到後來就變成了“不過沒關係,兒臣可以幫忙帶著……”

皇帝於是揚起一個笑容:“你去收拾一下十五的東西,把人送過去。”



“所以我爹要拖著病體給皇爺爺照顧兒子?”玉搖和長寧異口同聲道:“六叔你不會推啊!”

“還說什麼你幫忙帶,拜託你,你自己還要我爹照顧好不好?這麼大個人,你就這麼送來了?”玉搖很不忿地抱怨,一邊抱怨還要一邊像個兔子一樣地跳來跳去指揮幾個侍女把房間收拾出來,單腳站不穩時不時地晃兩晃,看得長寧心驚肉跳。

十五哭得聲嘶力竭,還在幹嚎,玉搖聽得很難受,嘟噥幾句,接過來哄哄,越哄越是哭得厲害,急得玉搖直道:“他到底是怎麼了?為何老哭?哥你看看呀~”

長寧哪里懂這些,過去幫忙卻越幫越忙,兼之比他好不到哪去的老六也過來幫倒忙,三個人圍著十五打轉,十五卻越鬧越凶,眼見著就沒法收場了。一個伺候穆王的小廝過來道:“王爺聽說聖上把十五殿下送來了,要抱去給他看看。”

玉搖和長寧一起回過頭去,對老六怒目而視,老六只得抱起十五灰溜溜地出去了。

穆王還沒看見人來,已經先聽到十五的哭聲,明顯聽得出有些幹啞,不知道哭了多久,十五才四個月大,能哭成這樣,不知道要如何才補得回來。短短幾步路,穆王就大致想了好幾個解決的方案,老六進來把十五交到他手上的時候,他輕輕試試十五的額頭,吩咐一旁的小廝道:“讓廚房送碗牛乳來,要稀一點,他的奶媽是誰?這幾日就不要吃葷腥了,多吃點水果蔬菜,奶水不夠就多請兩個,父皇不會不給的。”

穆王摸摸繈褓,濕的,趕忙叫人把夾棉的素淨綢緞面的小被子小披風拿來先換上,吩咐幾個做針線的老媽媽再趕制些繈褓和尿布來,搖籃有小時候長寧用過的,找人拖過來就放在穆王榻邊。穆王還特意問過王大夫,確認自己的病氣不會過給小十五。

喝過半茶杯牛乳換了繈褓,穆王再抱著哄了記下,拍拍後背伸著手指逗一逗,很快十五就破涕為笑,穆王右臂使不上力哄了幾哄有點不支,好在十五鬧了一天也累了,很快就扯個哈欠入睡,穆王把他放進搖籃裏,這才顧上給自己揉揉發軟的右手。一旁老六看的目瞪口呆,見小十五睡了,穆王給自己揉右臂,忙過去兩步道:“哥,我來吧。”

穆王拗不過他,就由他去了。老六一面揉一面輕聲道:“小孩都這麼難帶麼?”

穆王看看十五甜甜的睡顏,道:“他算好帶的。”

“這還是好帶?”老六詫異道:“那什麼樣的最難帶?”

穆王認真地想想,道:“以前帶過一個修儀生的弟弟,那個小孩不僅晝伏夜哭,而且每天睡覺的時間不足四個時辰。其實小嬰兒的正常睡眠應該是每天十個時辰。愛哭也就罷了,嗓子還特別好,中氣十足,哭一整夜都是小事。要哄他也不容易,只抱著拍不夠,要抱在懷裏晃,還不能坐著晃,要站著在地上晃。那年的冬天又冷,常常半夜被他吵醒然後只能披著單衣站在地上哄。”

“哇,好挑剔的小孩,難為哥哥一手帶過來。”老六道,“難道一直這麼煩?長大了會好些吧?”

穆王再一回憶,笑道:“後來長大了點,更麻煩了。看見蘋果說要吃橘子,拿過來橘子又要蘋果,還要新的不要已經拿過來的,反反復複能折騰一晚上。抱著他的時候不能換姿勢,稍稍一動就要哭,等他一哭不管我再怎麼調整也不行了,必須得哭到睡著,這事才完。再大一點有了四歲,能跑能跳,上房揭瓦是每日的功課,把宮裏鬧個雞飛狗跳都是常有的,父皇還說頗有他童年時代的風範,不准管,所有人都沒奈何。”

老六同情地看看大哥:“大哥,這些年您真不容易。除了這個,想必其他弟弟和長寧、玉搖都不是省事的吧?”

穆王含著笑看他點點頭。這孩子肯定忘記了,陳貴妃在他四歲的時候進的貴妃,之前一直是修儀。

陳貴妃覺得這孩子對宮裏頭的事一向沒心沒肺,真是太正確了。

“所以說,你又得當一次爹了?”陳貴妃略帶笑意地看著對面那個消瘦而堅毅的男人,“老天爺讓你生在宮廷你,簡直就是為了給你的弟弟妹妹們補償一份父愛。”

穆王只笑,不說話。他今天得到大夫的准許,可以出門,於是便進宮來向皇帝謝恩。皇帝和陳貴妃一起接見他,聊到半途皇帝任性地跑了,就剩下陳貴妃陪著。

時間已是春分。到處都暖洋洋的,陽光從新發的柳葉間一絲一線地往下潑,明豔中間雜著朦朧,好像煙霞纏繞。陳貴妃靜靜地喝她的茶,聽他說了十五在府裏的事,可能也是想到了自己的兒子小時候有多煩人吧,出了名的難得一笑的冷美人這個下午笑了好幾次。

穆王本就不多話,陳貴妃十分瞭解,所以並沒抱希望他會回答自己的話,只是繼續道:“宮裏水深,十五這樣的母親失勢的孩子很難活下來。十三如果不是聖上有些憐愛又不至於偏疼,也難得活到現在。不過說起來,他們總共不如你辛苦。”

陳貴妃以為穆王不會答話,沉默片刻,穆王卻答道:“不,沒有辛苦。”

“所以你是天生的慈父命。”陳貴妃笑道:“老六也多虧你照顧。不然我那時那麼小,又是頭一回做娘,如何能捱過來。不過我看老六那潑皮性子,倒有一多半是頭五年讓你慣出來的。”

穆王仍只是笑笑。一旁的吵鬧聲將他的注意力吸引過去,回頭一看,原來是十三和九公主。

十三看見哥哥注意到自己,“咯咯”笑著張開手磕磕絆絆地朝穆王跑去。穆王沒提防被撞個滿懷,胸口的傷有些隱隱作痛。十三不知道穆王現在很難受,還在抱怨他很久不進宮。九公主畢竟年長些,比較懂事,朝陳貴妃行了禮,側過頭眼巴巴地看著穆王,穆王把她也抱起來放在自己的腿上,十三不滿意姐姐分了一半地盤嘟嘟噥噥地不知道在念叨什麼,穆王伸手給他理理有些糟亂的頭髮,十三這才又高興起來。

陳貴妃看看在宮裏很讓人頭疼的兩個小鬼乖乖巧巧地坐在穆王膝上,道:“我說的話不錯吧?”

穆王笑道:“我是哥哥麼,理當如此。”說著他低下頭去,問兩個小鬼想吃點什麼點心,十三看看桌上紅紅綠綠的點心,沒有喜歡的,便只顧著和穆王玩耍。九公主安安分分地靠著穆王,直勾勾地盯著桂花糖,陳貴妃見穆王不好動,於是叫人把那碟桂花糖遞到穆王跟前,穆王拿一塊給九公主,九公主接過來聞聞味道,大約是十分喜歡,笑彎了一雙清澈的眼。

陳貴妃便道:“糖吃多了不好。留兩塊給小九就行,剩下的穆王帶回去,分給老六、長寧和玉搖罷。那份雪花珍珠丸子是特意給你留著的,千萬收好,不要給別人了,白辜負你父王的一片心。”

穆王連忙應了,又道:“我現在大好了,六殿下仍叫他回來罷?”

陳貴妃搖頭拒絕:“讓他再叨擾你一陣。你雖好些了,卻還沒完全恢復,就讓他再伺候你一陣。”

“就是就是~哥你是不是嫌我伺候得不好?哦?”老六不知道從哪里竄出來,在哥哥旁邊坐下,臉上寫滿了“你傷害了我”。

“就你還伺候得好?怕是你還要爹反過來伺候吧?到底是誰伺候誰呢!”玉搖和長寧也來了,兩人先向陳貴妃行禮,然後也在穆王身邊坐下。長寧看小九和十三不順眼,強行抱下來放在一邊,還假笑道:“父王喜歡獨立的小孩,你們要是老這麼粘著他,他就不喜歡你們了哦~”

穆王摸摸他的頭,笑道:“他們是你的姑姑和叔叔,你安分點。”

長寧撇撇嘴,又看到老六正抓著穆王的左手,忙依偎過去貼在穆王的右肩上。小九和十三對視一眼,長寧說什麼他們不懂,可是穆王不抱他們了他們還是知道的,於是兩人眉一皺臉一垮,眼見著就要哭出來了。穆王只好又把他們抱回來。長寧不滿地瞪著十三叔和九姑姑,卻不敢再把倆小孩弄下去,只能不停地找穆王說話,吸引他的注意力,老六也時不時插一腳,一時間,穆王身邊熱鬧極了。

玉搖無奈地笑笑,微微側過身子,對陳貴妃道:“貴妃娘娘見笑了。”

陳貴妃又恢復冷若冰霜的樣子,淡淡地答道:“無妨。”

玉搖和陳貴妃說了幾句話,陳貴妃看看時間,差不多了,便道:“你們也早點回去。穆王還沒痊癒,在外面坐久了恐怕不好。”

玉搖“哎”一聲,扯扯哥哥,長寧不耐煩地問:“什麼事?”

“你跟你妹妹說話呢!什麼語氣!”若不是現在是在外面,玉搖就要賞他一扇子,現在顧忌到哥哥的面子,玉搖只道:“該走了,給貴妃娘娘問省吧!”

穆王、老六、長寧和玉搖一併給陳貴妃見禮告退,小九和十三依依不捨地望著穆王遠去,眼見著又要哭了,陳貴妃攬過兩個小傢伙,勸慰了好一陣,才慢慢回轉過來。



廢?陳貴妃這是什麼意思?穆王回府,摒退左右,拿起雪花珍珠丸子一個一個地掰開,終於在其中一個中間發現了一角布,上面寫著一個“廢”字。穆王燒了那角布料,開始想“廢”字的意思。

玉搖回房換上便裝,過來穆王房裏,看見案幾上散亂的雪花珍珠丸子,不由問道:“父王從不吃這個,怎麼今天卻弄了這些來?”

穆王知道玉搖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兒,又早慧,便將陳貴妃傳的密信告訴了玉搖,玉搖想想,有個頭緒,再具體的就不知道了,於是答道:“怕是要出什麼變故了。這幾日二叔都沒時間過來,之前德妃的事,張尚書的事兒……爹,我看我們得避一避,趁南方雨季沒到,花開得好,暖和又舒服,我們南下去踏個春,等梅雨了再回來。橫豎兩個月不在京裏,皇爺爺怎麼樣都賴不到您身上。”

穆王笑笑,道:“萬一是幾個弟弟惹著父王不高興了,我跑到南方去,卻算什麼?”

玉搖有點不高興,道:“您還為他們擔心呢?”她邊說邊上前扶著父親回臥榻躺下,

穆王想到女兒已經大了,大可把自己的意思說與她聽,於是讓她坐在自己身邊,道:“你如今也大了,有些事原來不能與你說,現在卻可以慢慢說與你聽。你就不要再告訴別人了。”

玉搖知道父親是打算把自己這些年的隱忍都告訴她,有些激動地連連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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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王盤算一下,道:“論理這話我不能說,可是想想,與你說說並無妨礙。你的皇爺爺,實在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我生下來的時候,他才十六歲,聽母后說,他當時只嫌惡地說一聲‘好醜’,就跑去找張七了。”

玉搖撅著嘴道:“他才好醜呢他全家都好醜……等等,把我們家除開,嗯。”

穆王莞爾,揉揉她的頭髮,接著道:“我出生不久,你皇爺爺出征在外,所以父子親情,原本就不深。過了六年,澄王便出生了,澄王的母妃只是一個美人,生下澄王也沒得到進封,澄王便歸母后照料,母后那時候忙著和宮裏的娘娘們爭風吃醋,如何管得了,說起來澄王是我帶大的,原也不假。不過沒多久,母后駕薨,就更只有我和澄王相依為命,第二年三殿下出生,四殿下和三殿下同年,太子比三殿下小四歲。聖上一概不過問自己的兒子進學如何,也從不管我們生活上的事。太子出生不久,他的母妃就晉皇后,只是也早早就駕薨了。任皇后駕薨前只有一句話,命聖上不准我接近太子。我至今不明白她何以對我如此忌憚。按理我不如澄王聰慧,更不及三殿下擅長謀權,怎麼算也不該是他的敵人。”

玉搖想想哥哥,再想想太子這些年與父親的糾纏,卻是明白了一些,只不能說,她起身給父親倒了杯茶,自己回來拿著勺兒掏柳丁,道:“皇爺爺什麼都不管,於是都給您管了。”

“你這麼說倒也不差。就是這個理,我是長兄,原該管這些。想想三殿下和太子兄弟鬩牆,卻是我當初沒好好教導的緣故。我只十二歲,聖上就給開了府,十五歲娶的你們的母親,就搬了出來。再不能看著宮裏的弟弟們,不久你們出生了,我只想到自己當初,沒有父親管也沒有母親教,確實不好受,因此最最擔心的,就是短了該給你和長寧的那一份。尤其你們的母親死的早,我又時常要出征,就更怕你們覺得沒人照顧心情不好。你和長寧這些年平平安安,除了早年長寧那一場病,再沒別的事,卻是給我最大的安慰。”

玉搖把柳丁的果肉都刮松了,一勺一勺地喂給父親,自己道:“我和哥哥越是平安,您就越覺得您的弟弟不幸,就越想代皇爺爺補給他們。更別說他們有時受個責?懲罰的,您就更心疼了。”

穆王點點頭:“你能想到這裏,真是太好了。此外每每看到他們兄弟之間不和,我會想,若是你和長寧不和,我該如何傷心。便總想著他們原該和你們一樣,相互扶持。”說著穆王別過臉,看著窗外被夕陽拉得長長的樹影,道:“只是我的想法,總是太過純善。明知道身為宮裏的人,只有鬥來鬥去才能活著,卻還總希望他們能和睦相處。”

玉搖的動作慢了一慢,半晌,道:“所以這些年您也不想續弦的事,因為怕王妃對我和哥哥不好,還怕以後再有兒子,會跟我和哥哥爭。”

穆王沒回答,卻是默認了。

“爹,您真好。”玉搖放下柳丁,感動地伏在他身上。穆王用手指輕輕為她梳理腮邊微亂的頭髮,聽她繼續道:“您放心,我和哥哥會一輩子這麼和和美美地過著。”

值得期待,穆王帶著笑意聽著玉搖抱怨哥哥如何不懂事她如何為哥哥收拾爛攤子,確實是會和和美美地過下去。



東顧(沒完)

穆王一天天好起來,隻字不提要離京的事兒。玉搖就去勸老六,老六再跟皇帝一說,皇帝就准了。近來太子和老三掐得太狠,京裏的人,少一個是一分安寧,於是以巡查水利為由將六殿下派到河北道河南道,穆王隨從往行宮養傷,雨季前返回即可。穆王知道是玉搖在裏邊搗鬼,只抽空對著她歎一聲“你呀”,就沒了下文。

長寧巴不得穆王離京城越遠越好,穆王要走還帶著他一起走,他最高興,要是老六不用跟著去,那就更好了。然而人生總是不完美的,得了便宜就得忍著那跟著便宜一起來的一點點缺陷。

最大的便宜就是可以名正言順地賴在穆王懷裏不起來。在京城的少女們心中,長寧是個完美的少年,不過這個少年有一個困擾了他多年的鬱悶之事——暈車,一上馬車就暈的不行。穆王自己又不能照顧他,只能讓他賴在自己身上,端茶遞水都得老六、玉搖或者小廝們來。除非到了旅店裏能歇一歇,大多數時候長寧壓根起不了。好在馬車裏足夠舒服空間足夠大,不然四個人擠在裏邊,還真的很憋屈。

長寧沒事幹就換著花樣地找穆王撒歡,這裏疼那裏癢,要穆王給撓撓摸摸,或者要聽穆王說故事,或者問這問那,從太陽明天還會從東邊升起嗎?到草為什麼春天發芽秋天就枯萎了?到人為什麼不會像草一樣,秋天就老去春天就恢復青春呢?諸如此類不勝枚舉。老六和玉搖在一旁看著,首先為長寧的事多驚歎一下,然後再為穆王的好耐心讚歎一下。老六想到上次穆王說到的那個小孩,再看看長寧,暗忖,若是將來自己的兒子也如此多事……要不還是不生了吧……

長寧這日午睡睡不著,一定要穆王哼一支童謠,穆王無法,只得撿幾首最緩最柔的哼這哄他,好在這事他做了多年做得得心應手,換了個從過軍當過將軍的武人,哪怕也是個父親,哄兒子的時候也大約只能唱《秦風‧無衣》。穆王哼過三四支曲子,長寧總算安靜地睡著了。玉搖遞一塊熱帕子給穆王擦擦汗,老六對著穆王露出佩服的表情。穆王微微一笑,受之無愧。

老六瞅瞅睡的香甜的長寧,突然也好想學他耍賴,賴在兄長懷裏一定要他哼著童謠哄他入睡。玉搖在一旁,一切都看得真真的,尤其看見老六那羡慕的眼神,在心底歎一聲,叫任皇后如何敢把太子交給父親帶,這沒帶呢,就是一段孽緣,果真帶了,只怕又是一個長寧。如此說來,任皇后看人是極准的,只是不知道她有沒有看到太子這些年因沒人管著,日漸飛揚跋扈,大約就要失寵了。

玉搖心裏想著這些,手上的功夫不停,剝瓜子削水果,看著水壺提防水開溢出來,還要注意溫酒的水是不是涼了,問著行路如何,看需不需要在野外用膳露宿荒郊,各種瑣屑的事一一照應周全,老六看在眼裏,贊一聲“生女當如曹玉搖”,被玉搖反嗔回去:“也不見你伸手幫幫忙。平日裏爹也是會做的,今日不方便也罷了。你怎麼不見動手?”說著她把削好的蘋果用小牙籤插一片給了穆王。顯然是沒打算給老六分一瓣兩瓣的。

老六縮縮脖子,老老實實地學著照顧人,玉搖這才讓出小半個蘋果來給他。



這個時節往河南道和河北道,卻正趕上大河消冰,淩汛隨時可能卷走渡河的人,一行人列過幾條道路,決定走洛陽,先進河南道,再北上河北道,這條路有點難走,不若北道寬闊平坦,不過慢點走也就好了,長寧從沒有一次在馬車上顛簸這麼久,暈著暈著也就暈習慣了,後來在馬車上與平時無異,下了車站在地上反而要等一陣子才能站穩。

用玉搖的話說,他這毛病,沒治了。

穆王本來擔心從河南道走,速度太慢可能到了河邊就逢上雨季,果然,到達大堤的時候,已經過了端午。黃淮的雨季快到了。不過從南方傳來的消息說,南方今年大澇,雨帶遲遲滯留不去。按照往年的經驗,這一年,北方該防大旱,然後是饑荒,瘟疫,蝗災。

對一個政權來說,蝗災會是沉重的打擊。穆王比常年養在深宮只能紙上談兵的老六要強一些,顧不得自己是來養病的,召集了各地的頭頭腦腦把往年的地方誌一一搜集過來看。去年冬季就有小規模的蝗災爆發,因為蝗災總預示著天子德行有虧,所以歷代天子都很避諱提到“蝗災”,下面的見沒鬧出什麼事,也不敢上報。穆王接到去年蝗災的情況的統計,開始頭痛。去年冬季爆發小範圍的蝗災,今年又可能大旱,不管怎麼算,都是大規模的蝗災來臨的預兆。澄王不在他跟前,他連個商量的人也沒有。

老六、長寧、玉搖明顯感覺到穆王心緒不寧,他不說,他們不好問,只能旁敲側擊地瞭解一下。玉搖趁著用點心的時候,問過幾次,穆王只悶悶地喝水,不說話。玉搖有些不耐,道:“至少該叫六叔知道麼,皇爺爺放他出來,說不定就是要他積累些經驗回去好重用呢?”

穆王驚悟自己又在大包大攬,於是對玉搖笑笑,道:“你倒提醒我了。叫你六叔來。”

玉搖微一欠身,道一聲“是”,又道:“那爹多吃一點松花糕,我這就去。”

老六人來的確是來了,只是他也幫不上什麼忙,穆王有點自嘲地想,這事如果這麼好解決,也不會困擾歷代帝王多年了。想到這裏,他只能先做書回去提醒皇帝。老六怕他說這些又得罪皇帝,想代他遞上疏,被穆王婉拒了,穆王一面寫上疏,一面教他道:“我現在已經這樣,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萬一父皇大怒,你還能給我求個情。倘若父皇怪罪你,我求情也是沒用。再說你不會看這個,我尚且清楚,何況父皇?他若是知道你代筆,到時候說不好雷霆震怒,你我不過一起死罷了。”

老六便不說話,看著穆王寫完信,蓋上印鑒,封上火漆交給一個小廝帶走。

這就是父子之道?

仿佛看出他的意思,穆王解釋道:“這是君臣之道。父皇的兒子不好做,若是連他的臣子也做不好,我早該死了一百次了。”

這話稍過,還好室內只有老六和他。老六想想,道:“父皇的兒子再難做,我們都是可以拋棄的,唯獨少了大哥不行。”



第 9 章

書信快馬到京城也要五六日,穆王還有十天左右的時間可以安排一下,皇帝若真的怒氣上湧又折騰他,不至於沒個準備。玉搖知道最後還是自己的父親上疏,後悔得腸子都青了,打定主意這次不論皇帝如何生氣,她也絕不和父親分開。

出乎意料的,皇帝這次居然沒生氣,還給了他便宜從事的權力,讓老六在一邊好好學著。這太不正常了。穆王反而提心吊膽了好一陣,京城除了開始準備賑災的糧食和藥材再沒有別的反應,他這才慢慢放下心來,一心一意地教老六怎麼處理地方上的事,如何準備抗旱,如何發現下屬們的陽奉陰違,哪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可以,哪些必須卡死。

“他們貪一點錢,並非不能忍。”穆王帶著老六巡查河堤以及大堤附近的農田,不時還要下馬查探細部處理得如何。

“都是老百姓辛辛苦苦的血汗錢,不能都花在這幫貪官污吏身上呀!”老六學著穆王輕輕用劍柄敲打大堤,不時還將掉下來的碎屑拿來看看,聽到穆王這樣說,有些不滿。

穆王咳嗽幾聲,道:“的確貪官污吏都是錯。然而你想的有些輕。當官不拿錢的人,太少太少,如能發現一個兩個,便是才能不怎麼樣,也該立做德行上榜樣。只是大部分的官還是管不住自己。斬了一批,前仆後繼。不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只是讓一代又一代新官走老官的路子罷了。”吏治也是難辦的事。古往今來,君臣民的關係,就不是那麼好處理的。穆王滿意地直起身來,這段大堤修得很用心,磚石都是上等的好磚石,上面的泥土裏種著固坡的草木,沒有被雨水沖刷後留下的灰土的痕跡,說明這裏經常有人來巡查。

天氣十分炎熱,地上的熱氣薰蒸得人一陣陣地眩暈。穆王隨手拿手帕擦去額上的汗,繼續道:“現在眼看旱災降至,就更不能輕易換人。一則熟悉事務還是需要一段時間,二則我考問過這裏的地方官,大多對自己治下的事還是瞭解的。等過了這段難關,想必又會有許多像你一樣的年輕人嶄露頭角。到時候再辦貪官也不遲。對了,這裏的地方官,有一個叫於千的,很不錯,年紀輕輕,處事老道。不僅對答如流,對數位也敏感,值得大用。將來是個為國理財的人。”

老六命人呈上紙筆記下此人,突然又停筆,道:“大哥說並非不能忍,也就是還真有不能忍的事?”

穆王點頭道:“當然。比如國家撥錢下來修大堤,虛報得太多,損耗民力,絕對不能容忍;再比如,自己拿了錢,對該做的事敷衍了事,這是失職,更不行了,必須嚴辦。更不用說魚肉鄉里,不恤民力,仗勢橫行這樣的地方土霸。”

穆王問清楚這段堤壩是誰主持修的,記下名錄,看老六還是一臉憤憤不平,勸道:“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古人說的無奈,今人何嘗不能體會。早年從軍,我原和你想的一樣,後來自成一軍,確實也達到了我的要求。再往後就看得明白了,有些事,只能在個人的範圍之內。往大了看,無能為力。聖上登基不久,很殺了一批貪官,而貪墨之事,愈演愈烈。近些年才有點緩和了。我非賢能,不能解決此事。你卻年輕,才華橫溢,多想想,也許能有些好辦法。”

老六一聽皇帝也無可奈何,稍稍斂了輕視之心,開始琢磨自己的想法。穆王不打擾他,讓他想。看完這段堤壩,兩人帶著隨從官員上馬往下一處去。

穆王新傷未愈,玉搖禁止他過度勞累,早上看一個地方,正午前回去用膳,然後午睡,等下午過了申時,太陽不那麼熱情了才准出門去看第二個地方,第三個地方與第二個地方隔得不遠,再去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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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戲\父子\年下]父兄 by 調戲 Empty 3

發表  Admin 周一 6月 02, 2014 5:23 pm

個地方,亥時三刻之前必須回去,子時之前必須睡覺。若是隔得遠了,不好意思,明天請早吧。穆王與她分辯半日,她分毫不讓。長寧、老六也來幫腔,穆王便屈服了,現在只能揀要緊的地方先看一遍。

這個地方,是離河堤不遠的一個小鎮,不論洪水時疏散民眾,還是乾旱時運水運糧,都要打此地經過,這個鎮子的道路卻比耕地還重要。現在大約是接近酉時,夕陽的餘熱仍然厲害極了。穆王遠遠望著,還有一段路要走,然而鋪天蓋地的熱浪翻滾著,很難受。老六瞅著穆王晃了幾下,打馬上前,道:“不如回去吧。哥,你的臉色差極了。”

穆王搖搖頭,道:“不行。不能拖到明天,否則太慢了。”

老六攔著他的馬,不讓他前行,兩人爭執不下,一個官員也上來,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們的臉色,十分卑微地伏低身子,道:“王爺,殿下,卑職有個主意,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穆王還沒說話,老六道:“說。”

那官員指著道路不遠的分岔處,道:“這裏往前再走三刻多一些,才能到鎮子附近。然而旁邊那個小路,沿著河道走的,如果快走,小一刻就能看見鎮子的路修的如何。”

老六奇道:“這卻是為何?”

官員解釋道:“回殿下話,這裏離小鎮並不遠,只是因河堤太高,鎮子的位置也不低,可是河道與鎮子之間卻低窪,往鎮上的路是盤繞著過去的,所以路很長,距離卻不遠。”

老六便喜道:“如此甚好。就這麼辦吧。”回頭見穆王還在猶豫,忙道:“哥,你這樣回去小心明天玉搖不讓你再出來。我們快去快回,還能找個茶館喝口涼茶,你恢復一下,免著玉搖看出來。”

穆王這才有點心動了,問道:“果真看得清?”

官員忙道:“看得清,卑職試過一次,相去並不遠。”

老六怕穆王改口,立刻道:“帶路。就走小路看看。”



第九節

穆王一行跟著那個官員走了不久,果然轉過一個彎,前面不遠隔著一條深溝就是一條白色的路。穆王和老六走了一段,一直都是鵝卵石的路面,看起來十分平整。

那個隨從的官兒道:“前面還有一截,王爺殿下,這是南邊的路。是新令修的,和原來北邊看不見的那部分一樣都是極好的鵝卵石,時間卻短了不只一倍。據說費用也少些。”

穆王邊聽邊點頭。看著的確不錯。只是有些不對勁。具體是怎麼回事他也說不上來。穆王想閉上眼仔細想想,只是一合上眼簾就覺得頭暈沉沉的難受,身子一側就要摔下去。他沒來得及反應,被老六一把抓住了。

“哥,小心點。”老六只是看著穆王搖搖欲墜,直覺地伸手扶一把。沒想還正好。穆王坐好,對他點點頭。老六注意到他的唇色一片鮮紅,眼神也有點散,忙吩咐隨從的官返回,去最近的茶館歇息。

到了陰涼的地方,穆王方緩過神來。老六此時也顧不得只是路邊的小攤,有失身份,要了兩壺涼茶,還揀看著不錯的涼菜要了幾份。穆王喝了兩大碗涼茶,有了點精神,開始想究竟是哪里不對,老六也不惹他,只盯著他碗裏,沒茶了就加一點。這次出來貼身照顧的一個也沒有。老六親自動手,有玉搖盯著他做了幾個月的事,他照顧起來倒也有模有樣。

不多時幾碟河鮮、小菜就上來了,隨扈的一個人過來布菜,將一碟河蚌放來,道:“這是頂鮮的河蚌,卑職看著店家起出來,弄熟了再滴點醋,鮮著呢。”

老六看著旁邊幾桌的不一樣,道:“我們的可與你們不同?”

隨扈也看了一眼,道:“卑職都是本地人,平常吃這個只焯一下。王爺、殿下是京裏人,恐不習慣,故而是做熟的,還要淋上去腥的薑汁、醋、醬油。卑職等不需要調料,淨食也可,隨性蘸些也可。”

除了河蚌,還有好些貝類,大大小小五六種,各不相同。

隨扈想給他們把貝肉扒下來,老六讓他回去坐著,自己笨手笨腳地起了兩個給穆王,穆王慢吞吞地吃了,盯著河蚌圓圓的殼,突然想到什麼,拍案而起,對老六道:“上馬,我們去那個小鎮!”

老六不明所以,還沒來得及說話,穆王已經出了茶鋪,取了馬飛奔走了。他忙沖出去也立刻上馬跟著。後面大小官員只得紛紛停下手中吃到一半的東西跟上去。好在總算有人記得要給錢,不使涼茶鋪的老闆白忙一場。

穆王不顧及自己也要顧及馬的體力,沖出一段距離就放慢了馬速,老六氣喘吁吁地追上來道:“哥,有什麼不對嗎?”

穆王道:“時間。我記得地方誌送上來的時候說,南邊的路是夏季修的。夏季是忙季,運輸、人力都是缺乏的時候。這個縣令居然夏季修路,缺人缺車馬,還礙事。他報上的錢,卻比前任還少。這不是問題麼。”

老六睜大眼睛:“那他是怎麼修出來的?”

穆王扔給他一個東西,老六接住一看——一片貝殼。



鎮子的路看上去很好。穆王踏過去下馬看看,是古舊的鵝卵石。他判斷一下大約是在鎮子北邊,看來是前任主持修的。穆王沒進鎮子,從外面繞到南邊,果然道路就不一樣了,仔細地分辨一下,都是貝殼。大大小小的貝殼鋪滿路面。這樣的路在進行大規模的運輸時,很容易壞掉,形成路坑,進而陷住車馬。

後面的官員們陸續趕到,看到穆王和老六蹲在地上查看路面,在他們後面跪成一片。有的已經面如死灰抖如風中落葉,有的看起來十分滿意。

穆王掂一掂一個碎掉了的脫落下來的貝殼,看看他們,再看看臉色有點發紅的老六,把貝殼遞給他:“這件事你來處理。我看著。”

我?老六指指自己。穆王道:“這就是不能容忍的事。瀆職。你這些日子看貪官污吏看多了,若不拿一兩個交給你做法,怕是你很長一段時間都要鬱悶難平了。”

老六高興地點點頭,然而轉身看著跪在地上一語不發的官員又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回頭看看大哥,穆王面無表情。他便又轉回去,道:“誰主管本地?”

這群人互相看看,默然不語。那個建議他們走小路遠遠看一眼的官膝行兩步,指著一個人道:“是他。他是卑職提拔上來的,卑職也不知道他竟然如此貪贓枉法!”

那個人抖一下,接著激動地叫道:“這是您給的點子呀!這些貝殼,還是您出主意找人收的呢,您怎麼不說?”

這兩個人便掐上了。穆王在老六耳邊低聲道:“不錯,第一樁,不要急著定罪到人,你會有收穫的。”

老六含含糊糊地應一聲,道:“現在怎麼辦?”

“都帶回去,看著他們掐出結果。再查。他們的每一句話,都不要放過。”





老六按穆王說的做了,心下想,剛才穆王不是表示不給他出主意了,為何又會反悔呢?正要去問穆王,只叫了聲“哥……”就見穆王從馬上摔了下去。老六跳下馬,不過已經晚了,穆王已經倒在地上,微微睜著眼,沒有焦距。

老六把這裏的事交給那個給他們布過菜的隨扈,自己抱起大哥快馬趕回臨時住地。他們一般在外面用晚膳,玉搖沒備下飯菜,突然聽人來報說他們回來了,還有些急,繼而聽說老六是抱著父親進來的,叫她趕快去寢房,一下就懵在原地。長寧請來隨行的御醫,過來推了她兩把,她“啊”一聲倒抽一口涼氣,慌亂道:“要是爹爹有個什麼萬一,我也不活了。”

長寧瞪她:“你在亂想什麼,快去爹爹跟前守著,我讓廚房熬點綠豆湯來。”見她還愣愣的,又推了兩把,自己往廚房去了,留下玉搖在原地停著,突然明白過來,拎起裙角往父親房裏跑,一路撞翻了好幾個來往的侍女。

御醫已經診脈完畢,意料之中的中暑,而且勞損導致肺臟舊傷復發,需要靜養。

穆王想不把老六推出前臺也不能了。

玉搖冷靜下來接手照顧父親的責任,把臉拉得老長老長,穆王討好地想跟她說話她也不理,只是虎著臉給穆王打扇子,安排下人們伺候著。

她越是這樣穆王就越是安分,一句話不敢說。只能趁著玉搖去睡了,才叫人把老六招來,叮囑一番,最後道:“於千這個人對你很有幫助,讓他來輔助你。以免地方官糊弄上面。”

老六認真道:“哥,可巧了。今天那個在涼茶鋪裏給我們布菜的人,就是於千。他說看得出來我們是用心的上官,他才願意出來做事。”

穆王笑笑:“這要是讓外人知道了,便是大不敬。可知他素日裏必然豪邁不羈。你多讓讓他,也要多提點他。”

老六慎重地點頭。

此後穆王的生活就真的是純靜養,御醫不限制他活動,卻限制他辦公事,長寧執行得非常徹底。穆王附近,再沒出現過任何卷宗,便是老六,沒有玉搖或長寧的陪伴也不能見。

老六建議穆王讓長寧也學著做事,長寧本人也很想學,穆王照例叮囑一番,放了出去。



這一年北方大旱確實嚴重,好在朝堂早有準備,大量的糧草急調往受災的地方,雖然有流言說是上天對天子不滿,但是很快就消了下去。穆王原本還有些僥倖的想法,也許蝗災不會爆發,然而很快各地就有了小股蝗蟲的動向,把穆王的僥倖劈了個粉碎。朝廷早早在各地徵集會治蝗蟲的人,將他們分批派往可能會爆發大規模蝗災的地方,還有記錄下他們的滅蝗方法,一併分發各地,要求各村長裏正一一教給各門各戶知道。

穆王幫不上忙,只能暗中焦急。老六與長寧總是商量著把事辦完了才來看他,他也無可奈何。這日老六和長寧說起有些古時候的方子效果很不錯,就是有些不全,玉搖突然想起父親房裏的書,沒頭沒腦道:“《鬼相先生錄》、《鬼相日誌》、《先生雜談錄》、《先生志》、《帝師列傳‧甄豫傳》,這裏可有也沒有?”

老六答道:“《鬼相先生錄》是明德仁合甄皇后整理成文的,外面可能沒有,《鬼相日誌》也只有宮裏有。其他三本,是地方書院的必教科目,玉搖突然問這個做什麼?”

玉搖對穆王道:“我記不清是在哪本書裏,總之是與鬼相先生有關的書裏,看到過關于蝗災的治理。”

長寧卻道:“可是現在用的方法,不就是鬼相先生留下來的麼?”

玉搖道:“不一樣。除了傳下來的方法,先生還說當時的人有許多做不到的事,故而有些方法暫時用不上。說不定現在卻能用上了呢?”

穆王想起往事,道:“你一說我也想起來了,在《先生雜談錄》裏,太后所志的《從農卷》,為防萬一,有關鬼相先生的書,能找到的都找來吧。我還記得,先生修訂的《農書》裏,附注部分也有。”

長寧和老六得了指點,立刻出去聯繫地方書院求書。地方書院的老頭都是些老古板,大魏對師道又格外尊重,老六和長寧磨了好久,那幾個老頭聞得藏書裏居然還有更好的治蝗蟲的方法,這才願意把書拿給他們看,只是還要准許他們跟著去府衙,以免中途損壞。

有關鬼相先生的書極其之多,除去玉搖指名要看的,其他野史、人物志裏,提到他的不少,更有一本早年的遊記也被拿了過來。

玉搖自去翻《先生雜談錄》,穆王找《農書》,其他人也各翻著幾本來看,果然,不多時玉搖就找到了那段記錄著當時不能執行的如深耕等方法的文字,隨後穆王也找到了,兩段話大同小異。長寧和老六立刻找人來摘錄,然後分發各地,剩下的書多是些對帝師的評論和生平詳述,與農事卻無干了。幾個老先生發現書裏還有這些,居然來了興致要召集名儒重新將鬼相三書整理一遍。這樣的好事穆王自然立刻就一口答應,當然還是免不了向皇帝上報。穆王寫上疏的時候,想了想,試探著問,鬼相五書的前兩冊,也就是只能在皇族、甄家和宮中收藏的書能不能也暫借出來。皇帝給回復說准許,還著人把鬼相五書全給送過來。那群老儒接完旨謝完恩,高興得不由在堂裏就手舞足蹈起來。

左右穆王被限制著不能出去、不能辦事,與幾個老先生一起看看書也是好的,各地的名儒陸陸續續地來了,人一多,想法就多,成天的吵吵嚷嚷,一言不和大打出手,醫藥費都不知要花多少。玉搖看在眼裏,對父親道:“這麼吵也不是辦法。爹其實我記得貞容懿武太后也有本本志,是只在女兒家手裏流傳的,裏邊絕大部分是對鬼相先生的解釋。我想貞容懿武太后自幼跟在鬼相先生身邊,隨侍二十多年,大約是最瞭解他的人罷?”

太后的本志的確是閨閣讀物,早年穆王從他母后那裏看到過,當時沒書看,隨手翻過一遍不甚了了,後來想看也沒機會了。沒想到女兒卻有這本書。穆王喜道:“如此你拿來麼,我先看看。”

玉搖笑兩聲,回房從自己的行李中翻出八卷書來給父親,每卷厚八分到一寸四五不等,八卷壘起來有些駭人,難為她一路搬過來。穆王打開第一卷看,玉搖跳過去道:“可輕點,這套書我走到哪帶到哪,毀在父親手上了我可怪誰去呢?”

穆王敲敲她的腦門:“你看書的習慣還是我教的呢!來,你與我說說你看這些書有什麼感想?”

玉搖聽父親有興致與她說說女兒家的閨閣讀物,有些害羞地挪一挪身子,哼哼好幾聲,才慢慢將自己讀書的體會一一說來。



長寧進門的時候就看見穆王握著卷書面帶微笑地聽玉搖說話,於是摻一腳過去,在穆王另一側坐下,道:“在說什麼?”

穆王把書放下,道:“考教你妹妹的學問。今日如何?”

長寧說起最近的事來,眉飛色舞:“好極了,不愧是帝師,他那些方法,果然有效。還有些今年做不了,明年再試試,比如深耕、曝曬這些。哎,蝗蟲還能吃呢,下邊送了好些肥肥大大多子的來,我看著太可怕了,居然能吃?”

玉搖忙拿書敲打他:“哥,噁心死了你別說了,晚間還要吃飯呢!”

穆王笑道:“確實能吃,不獨蝗蟲,蚱蜢蠶蛹蠍子這些也都能吃,不看形狀只閉著眼吃味道還不錯。”

長寧道:“爹你真……”問道一半,明白過來,穆王從軍的時候,什麼沒吃過。尤其是那年斷糧……具體的事他都聽叫他練武的那個退役的親兵說過。

顧及玉搖還在旁邊,穆王就沒讓他接著說了。蝗災控制得力,朝廷物資調度也算及時,皇帝還下了罪己詔以安民心,反賊經過多年清剿也已經全部剷除,天下亂是亂不起來的。穆王知道老六和長寧在幾個不錯的賢才的輔佐下把事情處理得井井有條,也就安心了。

這年穆王和老六沒有接到回京的詔書,雨季又一直沒來,一行人便順理成章地在河南道過年越冬,趁著春旱時間,春汛暫未到來再次巡查了大河和淮河的大堤,確認除非是幾十年才能一遇的大澇,否則不會有問題。

四月的風很暖,穆王一行早早安定下來,長寧恢復了每日早起習武的習慣,穆王以前的親兵張坦使得一手好刀法,正適合長寧大開大闔的個性,長寧現在就在向他學刀。穆王自己使的是槍,當年銀月槍聲威赫赫,單憑名頭就能嚇得反賊孫均龜縮在山中一月有餘,知道他們斷糧數日之後才敢沖營;後來穆王右臂廢掉,改使左手刀,雖然勇武仍在,卻不適合再沖陣,加上想與兒女多親近親近,便卸甲還朝了。

此刻穆王看著長寧將新學的三招刀法使得虎虎生風,亦喜亦憂。喜則長寧能文能武,作為父親他當然喜歡,憂則將來長寧若是要出征……

玉搖在一旁屋簷下的陰影裏坐著繡花,她的繡花手藝不如其他才能的一半,她給父親繡的幾件披風,上面那歪三垮四的花花草草看得她面紅耳赤。穆王自己無所謂,女兒的的心意是第一位的,偏玉搖把那些都收了起來,發誓一定要繡一個好看的出來,閑著沒事就苦練刺繡,一個月下來,確實進步了不少。

老六亦是個允文允武的,看著長寧漸漸有了架勢,從架子上抓了一把?過去與他對砍。穆王看著他們你來我往的有些失笑。

玉搖剛好有些眼花了,便放下繃子,道:“父親笑什麼?”

“笑兩個花架子,上了戰場早該倒了。”穆王高興的時候也常開開玩笑,玉搖跟著笑兩聲,張坦還附和道:“王爺所言甚是。”

場上的兩個人不好意地停手,把武器放回架子上一起窩到穆王旁邊,纏著問為什麼,穆王好耐性地解釋過一遍,待要再與他們演示演示,京中傳來急報,卻不知是什麼事。





第十節‧廢



陳貴妃突然被廢,打入冷宮。老六即刻開府搬出宮外,封平王。這是京中的人給的急報,正式的旨意下達還要些日子,穆王與長寧、玉搖商量一下,決定請旨回宮,不過十天功夫,得到皇帝的准信,早已打點好行裝的一行人接到旨意立刻回京。這時候的天氣很好,不冷不熱,也沒有雨水,揀最近的路奔襲過去穆王也撐得住,速度自然比來時要快許多。

還沒到達京城,給老六開府的旨意就來了,平王府就在穆王府旁不遠,在。在外人看來,平王這也是被打入冷宮了。若不是陳貴妃被廢,老六還真挺高興能住在穆王附近。穆王這一路隻惦著回京,沒時間管雜七雜八的事,辛苦是辛苦點,然而比在河南道的時候還舒服些,面上雖不見豐腴,氣色精神卻好多了。

一行人趕回京城不過小一個月,一入王府梳洗一下,老六就要進宮領旨,而穆王要述職,小十五在穆王府長了一年,會說話了,咿咿呀呀地管穆王叫“爹”,穆王叮囑長寧、玉搖在家把稱呼給糾正過來,自己和老六急匆匆地入宮面見皇帝。

皇帝在甘露殿的書房接見他們,穆王給他行過禮,跪坐一旁,偷眼看著他消瘦了許多。

老六先謝恩,然後被皇帝打發到旁邊坐著,穆王便將準備好的上疏遞給皇帝進行述職,皇帝翻幾頁,再聽他說一遍,與他在河南道、河東道的人發回的報告無二,滿意地點點頭。穆王還給附上了一份名單,處理了貪官污吏之後,這些人補上,有的明顯還能往上再提拔,皇帝把穆王的評語看了一遍,不偏不倚,缺點不避諱,只儘量用婉轉的語氣說,優點平鋪直?,不加溢美之詞。真而直——典型的穆王風格。後面有關於老六和長寧在處理事務中的表現的評價,也是如此,又一個穆王風格——遇到國事,親疏不分。

穆王若是個單純的外臣,皇帝會對他非常放心,聖寵有加;穆王卻是皇帝的長子,皇帝從來對他放心是毋庸置疑的,只是要想喜歡其他兒子一樣喜歡他,有點難度。說起來該怪穆王把自己完全放在“臣子”的位置上,他要是肯像老六一樣地撒個嬌,皇帝就高興了。

不過……皇帝翻兩頁述職呈述,看一眼恭恭敬敬的穆王,他的表情很內斂,性格也沉穩,要這樣的人撒嬌……算了越想越可怕。皇帝合上上疏,道:“不錯。那些人就按你說的辦吧。只是老六和長寧,該多辦些事磨練磨練才是。”

“兒臣明白。”穆王略微一低頭,表示自己會照辦。

皇帝再看看有些按捺不住的老六,道:“老六和長寧一年多沒進學了吧?回去還得把功課補上。”

穆王剛要回話,老六先道:“大哥一路上有教過書。”

“哦?”皇帝意外地看一眼穆王,道:“教的什麼?”

穆王回道:“不過是兒臣自己的一些微不足道的想法。”

他不說,皇帝也懶得問,這就是放心,不怕他亂教東西。皇帝打開第二冊上疏,是關於鬼相五書的,大略說了一下哪些達成了一致,哪些尚在爭論,哪些現在可以啟用,最後寫道貞容懿武任太后所做的八卷《漢末本志》不應該只是閨閣之物,因其中記載的多是她前三十年與帝師相處時帝師所言的人生心得,雖然散漫無羈,卻是最接近帝師的思想的本志,中間還有記錄了大量極為罕見的鬼相先生手書的竹簡的內容。大魏開國後,為了避免世人對任太后的褻瀆,威帝禁止將此書傳入民間落入市井之徒手中,《漢末本志》這才成為閨閣讀物。

“這可是先祖的意思。難辦啊。朕小時候也看過,確實不錯,可是先祖……”這其中牽扯到開國武帝、貞容懿武太后、帝師三人的關係,皇帝為難確實不錯。早年太后一直在帝師身邊,太后所生威帝一開始姓任,後來改回來姓曹,被長兄文帝立為嗣王。威帝剛剛被立為嗣時,民間野史一度傳說他是帝師之子。然而武帝、文帝都對威帝親寵有加,才慢慢打消了這個謠言。貞容懿武太后所著《本志》,絲毫不避諱她對帝師的傾慕以及二十多年相處中的親密無間,後來帝師與一名降將離開中原遠渡南洋,太后才與他分離。這時威帝已經十四歲了。民間的懷疑不無道理,《本志》被禁止傳入民間,更多的是這一層的考慮。

這段故事穆王一清二楚,聽到皇帝說為難,慢慢答道:“父皇,兒臣以為,今時不同往日。當時輔政陳王有自立之心,方有此謠傳,且《本志》中有武帝所著部分,詳述與貞容懿武太后十年糾葛。兒臣以為,不如開禁,讓天下人都知道,豈不更好?且《本志》八卷,內容汪洋恣肆,刻印所需錢銀人物不菲,能購者多是千金之家,不至於做出褻瀆之事。”

“你說的,朕明白。”皇帝也有些意動,“讓朕再想想,一會你陪朕去帝陵走走。”

“是。”穆王微微低一下頭。

皇帝把視線投在老六身上,老六終於得到了說話的機會,卻不知道要說什麼,半天了,只支吾一聲“母妃……”

皇帝擺擺手,道:“行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母妃在璧山院,你自己去找她。以後每個月准許你見一次。”

老六還沒說話,就被皇帝幾句話繞懵了。再要問時,皇帝已經起身,道:“走吧。”

穆王知道他是在叫自己,忙起身跟著他出去,臨跨出門,稍稍側頭看一眼老六,老六還傻坐著。

穆王又看看皇帝的背影,張七正扶著他慢慢走著,皇帝在處理陳貴妃這件事上,也是心裏有愧,不然不會只跟老六說一聲讓他去找陳貴妃。

皇帝不知道自己的心思被穆王看了出來,悠然自得地走著。帝陵離京城很遠。大魏的都城搬遷過兩次,從許都到洛陽再到長安,帝陵是跟著走的。歷代帝王,哪怕是最艱難的時候,遷都也要搬走整個帝陵。

帝都搬到長安已經有七十多年了。

皇帝這次出門,隨行的人不多,一隊車馬,禁衛,加上張七、鄭武秋,穆王只帶著高平一個,一行人從西門出城,行走近兩個時辰才到帝陵。

皇帝讓其他人都遠遠地守著,自己只和張七、穆王在帝陵的路上漫步。

“朕是第幾代皇帝?”皇帝突然問穆王。穆王脫口而出:“二十四。”

“不錯。皇史很熟啊。”皇帝讚歎一下。三人遠遠地在帝陵最中間的武帝陵前停下。武帝陵是整個帝陵中最重要的部分。武帝陵其實是三代帝王的陵墓,不僅武帝,文帝、威帝也在這個陵墓裏。貞容懿武任太后、德孝義忠甄皇后、明德仁合甄皇后分別合葬,輔佐文帝、威帝兩朝的輔政王與文帝合葬,帝師鬼相與其伴侶護國將軍也合葬在這個陵裏,任太后在武帝同穴,帝師與將軍就在武帝西邊的墓室裏。這是唯二的兩個葬在帝陵裏的非皇族人。武帝陵的護陵人聞得皇帝駕臨,已經準備好迎了出來。

皇帝卻沒打算進去,二十帶著穆王和張七繞著武帝陵開始轉圈。

“大魏建國多少年了你可記得?”皇帝又問道。

“回父皇,五百四十二年。”又是脫口而出。

“真不錯哇。”皇帝有點驚訝地挑挑眉,他自己也要想一想才能答出來。

“先祖威帝剛剛被立嗣時,很危險。這只有歷代帝王才知道,雖不是強令的,卻是墨守成規。朕今日告訴你,因為你懂事。明白?”

“兒臣明白。”

“威帝是武帝之子,文帝之弟,文帝無嗣,立其弟為嗣王。這其實是武帝的意思。然而武帝駕崩後,流言四起,文帝因思念皇后,加之多年征戰,舊傷難愈,中年體弱多病,難理朝政。多虧輔政王與任太后力壓同樣在輔政的陳王,這才保住了文帝的帝位。”

穆王是第一次知道能征善戰的驍勇文帝體弱多病,也是第一次知道陳王還有這些事。

“威帝的身世,可能除了任太后和武帝,再沒別人知道,帝師自己也曾說過,他亦是猜測威帝為武帝之子,並沒有萬全的把握。你知道,武帝收養手下戰死沙場的將軍謀士之子,有二三十個,市井之徒懷疑威帝出身,原也有理。”

“不過這有什麼關係呢?武帝、文帝都認就可以了。任太后是帝師救下來的,帝師遠去之後,任太后與明德仁合甄皇后合力整理他的作品,甄皇后整理的是帝師早期在甄家的東西,任太后則是記錄自己在帝師身邊的事,分別成書,武帝病重期間曾經親自參與撰寫了帝師在兗州的行紀部分,其中提到自己當時只是一個連兗州牧都沒當上的普通諸侯,卻對任太后萬分仰慕,任太后曾言‘必得一天下無雙之人許之’,讓武帝傷心了好一陣。最後竟然心想事成了,便寫了一句‘一夜之恩,百死無憾’,這才是威帝的身份能得到承認的最大的證據。”

“父皇看過《漢末本志》?”穆王依稀記得有這麼一句,他還僅僅只粗略地翻過一次,打算回京後再仔細研究。

“當然看過,《漢末本志》是歷代帝王登基之後,必須要看的第一本書。”只是不能告訴外人。皇帝不明白這是為何,所以穆王問起來他也就照實說了,“朕想過解禁,但是畢竟先祖遺訓在那,朕不敢不從。”

“兒臣記得,先祖的原話是‘不得入市井’,並非不得入男子手。”

“是這樣麼?”皇帝看看張七,張七想了一想,道:“確實如此。”

皇帝於是憤憤地看一眼走過的路,道:“X!那直接賜給世家大宦就是,我還跑到這裏來裝什麼深沉!”

穆王心裏想笑,但是臉上不能露分毫,嘴裏還道:“父皇的教誨,兒臣銘記于心。”

皇帝有臺階下了,便又正色道:“朕的真意是什麼,你回去再想想。不過朕猜你想不通。可能長寧、玉搖在,能一下就通。回頭你也把我今天說的話告訴他們罷。”

穆王一頭霧水地看著眼前高大的灰青色的牆,皇帝什麼意思?皇帝哼哼著和張七返回,穆王回過神,發現自己已然落後幾步,忙追了上去



穆王用完晚膳,和長寧、玉搖說起這事,問他們怎麼想

玉搖道:“這是打算把《本志》向世家大族開禁了。好事呢。”

長寧想的卻是另一樁,道:“我看還有張七的事,皇爺爺……和張七已經不是一兩天了,我看皇爺爺是打算要張七合葬呢。”

穆王被他觸動心事,道:“這如何見得?”

長寧瞅著他的眼色,道:“父王沒聽見說,皇陵裏邊,輔政王與文帝也是合葬的麼?還有帝師和將軍也是合葬的。”

穆王駁道:“這是悖德逆倫的事,父皇不至於此。”

長寧立刻道:“我看皇爺爺真得很。且文帝與輔政王兄弟之間尚有此事,張七還算半個女人呢,父王今日怎麼古板起來?”

玉搖聽到他說“兄弟之間尚有此事”,嚇得魂飛魄散,一把拽住他,低聲道:“你胡說什麼呢!看看父王的臉色!”

長寧猛然驚醒,穆王神色一片灰青。他才又道:“是皇爺爺自己的事麼,父王要管也管不了,到時候再看。父王怎麼把我的玩笑話認真起來?”

穆王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影射自己和太子的意思,只是沉著臉不說話。玉搖往前蹭蹭,道:“對了父王,陳貴妃是怎麼回事?六叔是搬去平王府還是繼續留下來?”

“我被父皇直接叫走了,底下的事還不知道。現叫人去打聽打聽吧。”穆王想到老六,有些擔心地叫人去打聽,倒把剛才事擱下了。

長寧擦擦腦門上的冷汗,玉搖不動聲色地湊過去,在他耳邊道:“哥你又欠我一個人情。”

長寧回道:“知道了。我這是債多不愁背。”

不多時,老六自個兒回來了,神色還好,不像是大受打擊的樣。穆王問他是搬去平王府還是繼續住在穆王府,老六答道:“都習慣了,還是住穆王府吧。平王府還沒整理出來,再說就隔著一條巷子,沒事折騰那麼多做什麼。”

穆王對著弟弟藏不住心思,只顧忌到他的心情,試探著開口問道:“陳貴妃……如何?”

老六看看下面伸長了耳朵要聽故事的長寧和玉搖,道:“我們里間說話,我娘有話帶給你呢。”





穆王和老六進了里間說話,玉搖從袖子裏抽出扇子,“哢”一下敲在哥哥頭上:“哥,你太衝動了。”

長寧努力平心靜氣,輕輕撥開妹妹的扇子,道:“謝了。”

玉搖笑道:“我是同情你呢。”

長寧面色一黯:“都是太子的錯。不然父親那麼遲鈍的人,幾時這麼敏感了?”

“你該感謝太子才是。”玉搖朝里間努努嘴,“父親人好,就是冷冰冰的不解風情,所以沒人敢貼上來。倘若不是太子讓他不敢近人,你後娘都有多少個了!”

長寧反唇相譏:“我後娘難道不是你後娘?”

“我遲早出去的麼。”玉搖笑,這時卻不見羞澀了:“你卻要一直留著,爹就是娶一百個,又不會不疼我了,那又與我什麼關係?況且若不是太子,父親能接受這個?父親是愧疚,且把太子視作半君,守著君臣之道才讓太子得手,換了你來,你可拿什麼讓父親懂這個呢?”

長寧撇撇嘴,略帶失望道:“我早想好了,就拿文帝、威帝、輔政王和帝師的故事來循循善誘不就行了麼?我連寫故事的人都找好了,名字都取了呢。誰知道卻發現太子來這樣的事。白費功夫了。”

玉搖白他一眼,早知道他在算計,道:“你說皇爺爺今天跟父親說的,真是你那意思?”

長寧站起來伸個懶腰,然後湊上去擰擰玉搖的臉,道:“你不懂男人了吧?那書開禁不開禁的,根本無所謂。皇爺爺真正的意思有兩個,第一是他和張七的事,第二是在看父親對太子的意思,我看啊,太子要垮了。”

玉搖側著頭想想,不明白,長寧也不打算解釋,打打哈欠預備回房看看書洗洗睡了,玉搖料想父親與老六說話得很久,保不齊是一整晚的事,便不去打擾,只叫來父親貼身伺候的小廝記得提醒父親早睡,自己也回房去了。只是這晚她怎麼也睡不著。她想去武帝陵看看。



“母妃被張昭儀揭發與外官私通消息,父皇發了火,命令暗中徹查,結果最後只處罰了母妃。”老六用最簡潔的語言給穆王解釋道,“但是母妃卻說這也是她自己的意思。我說不懂,她叫我來問你。”

穆王稍稍思索就明白了:“陳貴妃是單家女子,並無親眷在朝中為官,她唯一的靠山就是皇帝,怎麼會與外官傳遞消息?再說她行事謹慎,約束下人嚴格,就算有把柄也沒這麼容易被抓到,何況還是被胸無城府沒有什麼手段的張昭儀抓到。陳貴妃是為你退了一步。眼下三殿下要奪太子的權,父皇又不說話。陳貴妃來這麼一下,雙方都不會來找你了,你得了保全。這是她為你做出的犧牲換來的。”穆王想到這,皺著眉又道:“我能想到的事,父皇也能想到,這其中就有兩個問題,一則這個把柄即使是陳貴妃故意露的,誰指點張昭儀這麼幹?二則陳貴妃倒了,誰獲益最大?於是父皇會怎麼反應?”

兩個問題都不好回答。穆王自己也沒有答案,想必皇帝是有的。穆王還有沒說出來的話,陳貴妃自己的意思,大約是她在這件事上很無辜,只是為了保全兒子自汙,還給皇帝將來收拾朝局留下介面。皇帝明白她的犧牲,心中對她不可能沒有一兩分歉意,這一兩分歉意將來轉嫁給老六,才是最珍貴的東西。若他沒有猜錯,陳貴妃可能要自裁了。她一死,一來皇帝收拾朝局的藉口更真實,二來,皇帝這份歉意將永不消散,能保住老六一輩子。老六這個闖禍精,陳貴妃用自己的一生給他換到了一個一輩子的護身符,他還被蒙在鼓裏。可憐天下父母心。

想到這裏,穆王對老六道:“我想,去求見你母妃,你幫我遞個信給她,父皇那邊我去說。”

老六隨口應道:“我知道了。”

穆王知道他沒把這事放在心上。老六未曾做過父親,難以理解父母對待子女的心情。要保住陳貴妃的命,還是得穆王去勸。穆王本不該多事,只是皇帝的兒子,若是沒有母親在宮裏照料,就算一輩子平平安安,終究不如有母親的人。老六將來不會只是一個平安王爺,皇帝肯把他保下來,就是說將來還是要重用的。老六那闖禍的本事……倘若沒有陳貴妃幫襯著,如何能順利地為國家做事?怕是到中途就因為朝堂風波心力交瘁了。穆王自己養著一個小十五就夠了,他在皇帝那又說不上話,再來一個老六會崩潰的。

正說著,奶娘把哭鬧不休要找“爹”的十五抱過來,穆王抱著拍拍親親,逗著他說話,讓改口叫“大哥”,十五不依,認准了是爹,老六湊上來接過抱著晃晃還嚇唬他,被灑了一身童子尿,十五大概被老六嚇著了,又鬧著要穆王抱抱。於是三人又折騰了半宿,快天明了方能睡下。

皇帝給穆王留了一旬假,第二天穆王沒參加內朝,只樂呵呵地逗著小十五,老六去問陳貴妃的意思,陳貴妃淡淡回了句:“各人有各人的緣法,穆王過慮了。”

她不願意見穆王,穆王也無可奈何,只在她的璧山院正式成為冷宮之前讓老六多陪陪。老六沒心沒肺的,陳貴妃自認托給了穆王,她也沒什麼掛念。璧山院改為冷宮後,便服毒自盡。她進宮時帶著一支簪子,上面的裝飾的寶石表面塗有劇毒,只在茶水裏涮一涮就可。橫豎不服毒,她也沒多少日子好活。她的母親有心疾,她的外祖母也是死于心疾。她原以為自己會是上天眷顧的,然而她不是。既然都是死,換一個一生的保護也不差。此刻她的飲食皆受控制,一旦中毒身亡,沒人知道她是自盡,多半以為是被暗害的。皇帝必然後悔。

求的就是他後悔,他平安。



穆王早已經料到了陳貴妃的死亡,是很傷感不能挽回,更覺得無顏見老六,對老六格外小心翼翼起來,唯恐惹他傷心。玉搖、長寧知道他老毛病犯了又在給自己找事,勸是勸不了的。玉搖這日學完琴,出來與進學回來的長寧說起來,長寧一臉“無所謂我習慣了”,玉搖便笑道:“你也不想法子轉移轉移,萬一爹對老六由憐生愛怎麼辦?”

長寧冷笑:“我喪母十多年,他也沒由憐生愛,這點時間就能對六叔由憐生愛,妹妹太杞人憂天。”

玉搖嗤笑一聲,道:“要是老六打蛇隨棍上呢?”

長寧看著她:你說真的?

玉搖:比金子還真。

長寧:……老六真有那意思?

玉搖:=_=不信白不信。嗤。

一切都在電光火石之間,長寧突然就換上諂媚的笑,道:“好妹妹,你說可咋辦?”

玉搖又豎起一根手指,笑眯眯地晃兩晃:“可欠我多少回了?怕是這輩子也還不清了。哪,咱不是還有十五麼?”說著她一把拖過在窗子裏邊偷聽的十五遞到長寧面前,接著又放回去把窗子關上,繼續道:“再說咱也沒娘,你看著老六傷心也做出傷心的樣子,父親肯定立刻就明白你也想娘了。”

長寧乍一想不錯,繼而皺著眉,道:“等等,爹要是問我,你又不記得娘,為什麼傷心?我怎麼回答?你那一套哭哭鬧鬧撒撒嬌的方法,我能用麼?”

“你傻呀,你要這樣,哪,跟我學。”玉搖掐一把大腿,眼裏浮出點霧氣,襯得一雙美目濕漉漉的帶著潤氣,眉間輕輕一蹙,抬手輕輕用袖子在眼角掩幾下,微低著頭稍躬著背斜側著臉強帶著笑,換上柔柔的聲線,用淺吟抒懷的語氣道:“六叔好歹還有娘疼過這十八年,孩兒卻連母親是什麼樣都不記得,孩兒真是不孝,思及此不由傷心難過。父王莫怪,我只靜一靜就好了。”她模仿長寧的語氣說完這些,恢復正常,道:“看明白了?看明白了就這樣。疼死我了,回頭把你那消淤青的藥給我送來。”

長寧看得目瞪口呆,好一會道:“我明知道你是做戲,都看的有些不忍,何況父親哉?好妹妹,哥哥謝你啦!”

長寧說完話,打開窗戶把還在窗臺上偷聽的十五抱出來,徑直去了穆王書房。進門就看見老六正趴在穆王肩上哭,穆王正用十分溫和的聲音哼一首以前哄長寧睡覺的童謠。穆王見長寧進來,道:“你來了。”

老六這才直起身坐在一旁,兩個眼睛腫得就像水蜜桃。

長寧把十五抱到穆王旁邊,十五決定不跟他計較強行把自己拖過來的錯,軟軟地叫:“爹~抱抱~”

穆王把他放在腿上,左手攬住他以免掉下去。長寧強忍著把十五拽下來的衝動,假惺惺地問老六:“六叔,這些天了,還是這麼傷心。看來是真的很思念貴妃娘娘。”

老六淚盈盈地望著穆王:“對不起,王兄,我又失態了。我只是,只是想,在娘跟前的時候沒好好孝順她,現在後悔也晚了。”說著他拿袖子蹭蹭眼角,對長寧輕聲道:“長寧,可要好好孝順父親。”

長寧看著他那桃花眼霧氣繚繞的,與玉搖如出一轍,再想想自己,平日裏就不是老六這種清俊文士一類的人,怎麼裝可憐都比不上人家一兩分。不過他還是想試試,於是一手也抬袖子去擦眼角,一隻手在下邊掐大腿。

穆王安慰老六幾句,見長寧似乎也傷心了,問道:“長寧也是想你母親了?”

長寧心中暗罵,自己多年習武,腿上的肉太硬掐不動又掐不疼,眼淚掉不下來,可是衣袖已經抬起來了,只好硬著頭皮道:“孩兒是想,六叔好歹還有十八年在母親身邊,孩兒卻連母親的長相都忘了,每思及此,不由傷心難過,父王莫要奇怪,讓孩兒靜一靜就好了。”

穆王沒說話,倒是老六遲疑片刻,道:“這話語氣是你的不假,為什麼聽著像玉搖的措辭?”

……死狐狸你不說話會死啊!長寧憤憤不平地瞪著老六,一時忘了還在裝哭,袖子也放了下來,老六很無辜地回視他。兩人就這樣對視著,直到穆王叫長寧過去,長寧方慢慢移到穆王跟前坐下。穆王顧著十五在懷裏,不能起身,只往前挪出半步,右手搭在長寧的手上,道:“這幾日我竟忘了你了,是我錯了。”

長寧眨巴眨巴眼睛,端詳著父親感傷的神情,竟像是真的要落淚了。最後他只是擠佔了原屬於老六的地方,額頭抵在穆王右肩上閉著眼享受難得的親密。老六學著長寧眨巴眨巴眼睛,然後不甘心地也撲上去,長寧抱怨幾句,本想踹開他,又不想惹父親生氣,於是打消這個念頭只往前靠靠貼得緊一些,老六不甘示弱地摻一腳,三人頓時扭成一團。穆王擔心十五摔下去,左手不敢動,單憑右手無論如何也掙不出來,只得由他們兩夾著自己鬧,直到外面小廝過來傳膳才消停。

按往例,用完晚膳,穆王會先安頓十五,然後還要去陪玉搖說話。往常長寧會跟他一起去玉搖房裏,然而今天,長寧想跟老六談談。玉搖知道他的打算,直接告訴他,她能拖住父親一個時辰,有什麼問題一個時辰之內解決,不能讓父親看出來。長寧滿口答應下來,用完膳,等穆王抱著十五離開了,他用腳踢踢老六:“跟我走,我有話跟你說。”

老六默默地跟著長寧來到他的寢室。兩人面對面隔著一張堆滿書冊的案坐下。長寧立刻道:“六叔,請您以後離父王遠一點。”

老六一笑,感情這孩子是覺得自己被冷落了,伸手想拍他的頭,被他躲開,老六只好訕訕地收回手來,道:“我不過就是想沾點寵愛麼。他是你親爹,我能搶得走?”

長寧譏笑道:“我吃醋了,行不?請六叔以後不要再總是對父親做那些動作。我看著會不舒服。”

老六以為他是開玩笑,然而望著長寧的臉色正經得不能再正經了,方有些恐慌,道:“你說真的?”

長寧正色道:“真。”

老六手裏拈著的扇子掉到衣擺上,發出輕微沉啞的一聲碰撞聲。



碎碎念

“你好斷袖?”老六懷疑地打量著長寧,雖然是少年,身形尚小,看得出來骨架高,會是個相當威猛的男人,而且若是無差,還應該是個出將入相的男子,怎麼看也不像會斷袖分桃的人啊?

長寧道:“我都打算要逆倫了,斷袖又如何?”

老六拾起扇子,繼續慢慢扇著,道:“你喜歡你爹?你要逆倫?”

“袖也斷了還管什麼倫不倫的?”長寧耍無賴。

老六繼續懷疑地打量長寧:這孩子誰教出來?穆王多守禮法,何以他竟如此無稽?

長寧沒那心思等他答應,道:“總之你以後離我爹遠一點,明明就不傷心,不要總做出傷心的表情騙他。”

老六收攏扇子指指自己:“我不傷心?我親生母親被人害死我會不傷心?”

長寧笑道:“你自己心裏清楚。我和玉搖打小沒娘,看人眼色的本事爐火純青。只有爹才會被你騙了。爹身體不好,事又多,六叔請高抬貴手。”

老六隻哼哼,不見常人聽聞此事會有的鄙夷或者疏遠,反倒有些慌亂,沉默一陣他勉強平靜下來,問道:“你不會把對父親的崇拜錯覺成愛情了吧?”

長寧駁道:“你當我是你!”語畢覺得自己有些失語了,又補上一句道:“我才不會弄錯自己的想法呢。哪像你,分明就不傷心,為什麼還要強迫自己傷心?”

老六繞過這個話題,繼續哼哼幾聲,道:“長寧我記得你今年才十六是吧?”

長寧一拍書案傾著身子高挑著眉道:“老子十三就開始琢磨,琢磨了三年,夠長了吧?”

老六聽了拿扇子捂住嘴,用極度懷疑的眼神繼續看著他,看得自己都有些心虛了,道:“我還是不信。你父王在男人裏算好的,終究沒法和軟香溫玉比。男人硬邦邦的,有什麼好?長寧,六叔帶你去燕燕閣開開眼吧?”

長寧聽到青樓的名字,狠狠地白他一眼:“你我不是一條道上的。你去你的錦香院鶯鶯樓燕燕閣,我走我的獨木橋,我不告訴父王你幹這些,你也別擋我的路,行不?”

老六無法理解長寧怎麼突然就看上他親爹了。就寢前他特意轉去找穆王說話,嘴裏心不在焉地應著,眼神在穆王臉上身上遊移不定,長寧為啥會看上一個十足的男人?他上回在錦香院,裏邊白嫩嫩的小倌柔若無骨地依偎過來,他只摸了一把,就被嚇出來了。長寧卻會對雖然不是五大三粗但也著實跟“柔”這個字沒啥關係的穆王動心?

穆王被他看得莫名其妙,道:“你今日是怎麼了?”

老六歪歪嘴,道:“沒怎麼。就是想不通你為什麼對我們如此好呢?”

穆王只笑不說話。十五在一旁睡著,蹬掉了被子穆王過去給他蓋好。十五不知道夢到什麼,睡著了還甜甜地笑。穆王招老六過來,輕聲道:“小孩子睡著了都這麼可愛。你小時候也是這樣。”

老六看著穆王臉上疼寵的神色,再看看十五,這個流口水的四仰八叉的肥包子哪一點可愛?他小時候要是也這樣他還不如一頭碰死算了。他這樣想著猛地站起來,正撞到榻邊一個高高的鐵風燈架,分量十足的鐵架正敲在腦門上,金星四冒。

“還好吧?”穆王聽到一聲悶想,接著就聽到老六“嗷嗷”的叫聲,再看他正蹲在燈架下抱著腦袋嚎,不用想也知道他把自己撞了。

老六本想說沒什麼,然而一看見穆王擔心的眼神,立刻淚汪汪道:“好疼,哥,你給我看看是不是流血了。”

……還敢說他對爹沒意思!尾隨著老六來的長寧透過門縫把一切都看得真真的,再看自己那個不懂人情的爹還真的要給他看看,一腳踢開門,闖進去道:“十五醒了,爹哄哄他吧,這裏我來。”說完他對著老六嘿嘿笑兩聲,掄了掄胳膊。老六抱著頭的手慢慢放下來,哀嚎聲也慢慢沒了,最後道:“我只是一時搞不清楚狀況麼,你們慢聊,慢聊。”說著他一溜煙就出去了。

穆王抱著被吵醒的十五坐在榻上看著他們笑,真沒想到長寧居然能把老六壓制住。



於千

一旬之後,穆王繼續上朝議事,皇帝考核過他舉薦的人之後,各自給了任命。於千留在戶部任用,看來確實是要為國理財了。

京中與穆王交好的官很少,新來的人更是從不敢與穆王來往,但是於千不一樣,接受任命的第二天就上門拜訪穆王來了。

於千登門的時候,穆王正在考教老六和長寧的學問。老六已經開始議政,然而皇帝特意叮囑不可荒廢學業,於是老六雖然要每天入內朝參政,學業卻也不能落下,長寧特准跟著皇帝聽政,也要入內朝。兩人結束朝事之後再入學堂。這天老六和和長寧結束了中朝,進學的時候為一點小事就吵了起來,太學院的老夫子留堂管教,最後還是穆王把他們領回來。回來在書房,穆王拿當天的課文一一問之,長寧和老六都學得磕磕巴巴,把穆王氣得面色如鐵。

這時候於千上門來了,穆王才放過他們,和他們一起接待於千。于千這次因功勞卓著,被擢升為戶部郎中,穿著五品的官服參加中朝。中朝結束後皇帝接見了他,一出宮于千連便裝都沒換就直接來訪穆王。

於千本在花廳等候,聽見悉悉索索的衣服摩擦聲,接著穆王、老六、長寧就出來了。於千給三人問過禮,穆王請他在客座坐下,僕婢們逢上清茶點心,四人各喝過一口茶方開始說話,說來說去不過就是些道謝的意思。於千也只是不想欠人情罷了。

長寧好奇地觀察這個青年才俊,半天,道:“聽說大人之前是想老于田野的,為什麼又突然改換初衷?”

穆王有些尷尬,於千倒無所謂,答道:“發現朝政比我想像的清明,所以就出來了。天下間搖擺不定的人多的是,都會慢慢出來。”

這幾十年確實國家不安,經過三代帝王的努力,到今上登基之後才大安了。天下的人才還在觀望,可以理解。只是像於千這樣敢說出來的人,太少。穆王越發覺得於千十分特殊,是個真正的大賢——舉凡真正的大才鬼才,總是有點特殊的,大魏的開國謀臣武將,無一不是奇人異士。穆王試著問了些朝局大事,於千對答如流,態度不卑不亢,穆王邊聽邊稱道,末了對老六和長寧道:“于大人是數一數二的賢才,你們可要多多請益。”

于千謙虛地辭幾聲不敢當,便聽見一聲如銀鈴的笑,接著有人道:“父王難得如此誇獎他人,女兒倒要見見,誰這麼不識趣,竟還要推辭。是笑父王識人不明麼?”

穆王一聽,道:“胡鬧。玉搖你進來。”

玉搖從門外跳進來,穆王見她一頂黑色冪羅從頭罩到腳,穿著內四外五的九層正式禮服。穆王一眼辨出她穿的是出席肅穆場合的夏季禮服。皇帝特賜玉搖的一切用度均按長公主的制式,所以她的一切朝服禮衣均是九層大禮,頭上的花釵花鈿花樹也都合九數。這套夏季禮衣是穆王親自挑選的繡工和布料,明黃繡鳳的披帛,紫紅色底亮藍色海水紋的霞帔,最外邊的是白色繡暗花牡丹旋鳳的羅衫,裏邊疊四層由淺蔥綠至深綠的羅衫,依次是直徑七寸的大團花福壽牡丹、小碎花纏枝蓮、暗花魚戲水藻和純色綴蔓玉簪角花,青灰色白鶴棲松蘇繡的抹胸,素色藍到青的四件內衫,深藍色的秋水蘭草紋裳被她拎在手裏以防她跳著走路時絆倒自己,綬帶也是紫紅色底子亮藍色的海水。隱隱看得出來頭飾是銀質的花鈿滿綴,步搖叢插,穆王知道她必定是去了帝陵。

雖然說七月流火,但是天氣還是比較熱,玉搖這一身,雖都是用的較薄的絲綢,總歸熱到家了,穆王催她先去換衣服再來見外客,玉搖“哎”一聲,便回房了。

穆王對於千道:“小女無禮,我管教不力,大人見諒。”說著當真拱手道歉。

於千哪里敢受,起身謝道:“郡主說得極是,是下官錯了。王爺不必如此。”

老六笑兩聲,道:“你們對賠禮,賠一天罷,如此酸腐。”說著他主動岔開話題,道:“郡主這是去過帝陵?”

“還是去了武帝陵呢。”長寧接道:“倘若不是去武帝陵,今日的天氣,她斷不會這麼隆重。”

穆王點頭,確實,倘若不是去武帝陵,玉搖大約就簡簡單單的一身素色常服加個白色的罩衣就去了。她去帝陵做什麼?

少時玉搖換了繡蓼花的淺鵝黃縐紗罩衫,內穿平日裏的常服過來,仍戴著冪羅,頭髮換成了小姑娘的雙環,一側用三層的寶石花流蘇壓著一叢淺紫色宮花,另一側只有一叢宮花點綴。她向老六行過禮,朝於千微微示意,然後在穆王身後坐下。

有了女眷在場,於千就不敢在留,說幾句話就要走,穆王便叫長寧送他出去,等他離開了,玉搖方摘了冪羅,笑道:“好呆的人,我還真當是什麼鼻孔朝天不可一世的狂傲才子呢。”

穆王道:“人是特立獨行,卻不是蔑視禮法的狂徒,進退有度,不錯。你去武帝陵做什麼?”

玉搖從他身後挪到他旁邊,道:“想看看帝師和太后,便去了。我可佩服得緊呢。”

穆王笑道:“天下誰不佩服呢?”

玉搖也笑笑,道:“我還有點心得呢,回房跟爹說。”

老六酸不溜丟地道:“該不是你小姑娘看著帝陵裏雙雙對對,想嫁人了吧?”

玉搖瞪他:“你才想嫁人你全家都想嫁人!”

老六也不惱火,笑嘻嘻道:“你也是我家的呢~”

長寧進門就聽見老六欺負妹妹,便道:“我記得那啥啥閣裏,有個什麼女子要嫁人了,可不是要嫁給六叔了?”

老六這才啞口不語,大為憋屈地看著長寧。

穆王問道:“什麼女子?”

長寧戲謔的目光在老六身上打了二十圈,看得他一陣陣地冒冷汗,方答道:“我聽錯了。爹,剛才說的功課我還是有點不明白,你在教教我吧?”

穆王不再追問,只讓他把書拿來,長寧道:“不如去書房吧,有好幾本呢。”穆王想想不差,於是起身跟長寧去了書房,老六回自己房裏拿著本遊記看一會,有點坐立不安,也往書房去了。還在門外他就聽到穆王在細細為長寧說一段兵法,老六不覺有些失笑,長寧在學堂裏與他吵架,說得頭頭是道,怎麼到了穆王這裏,就成了不甚瞭解?正想著,忽聽長寧道:“我懂了,這裏的奇不勝正原是這樣,想來那江東都督,也是智計百出的絕代軍師,對上貞候未嘗沒有一戰之力,卻敗在了武帝強大的絕對實力下。”

穆王耐心道:“你能想到古人,這很好。然而那一戰並不是最好的例子。武帝手下十七智候有六位出戰還有三位輔戰,都督再多謀多才難能同時與這九侯為敵。雖然勉強算寡不敵眾,大部分卻仍然是以奇制奇。當年遷都長安的那一仗才是真正的奇不勝正。叛王曹夢安的次子紅衣軍師曹秀聖,何等的驚才絕豔,兩萬兵馬踞長安整整十四年,成武帝也感歎他不死叛賊難滅。然而最終曹夢安最終還是敗在成武帝的絕對實力下,成武帝就是靠東方的米鹽之豐生生拖死了曹夢安。”

長寧聽他主動把話題拉到了曹夢安與曹秀聖身上,大喜,道:“也是曹夢安對曹秀聖完全信任,才敢把最重要的城託付給曹秀聖吧?當時多少留言說曹秀聖要篡權,曹夢安不為所動。雖然其竊國之心不足為道,能誠心誠意相互信任,卻是難得。”

穆王奇怪道:“你是在怪我不信任你?”

長寧解釋道:“不是,爹的心意我一直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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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戲\父子\年下]父兄 by 調戲 Empty 4

發表  Admin 周一 6月 02, 2014 5:23 pm

白麼。爹,我是想知道,曹夢安並不是您這樣的人,他多疑好忌,為什麼對曹秀聖十分寬容呢?”

不就是風傳他們父子有染麼!小書肆裏的野史豔史還少了!老六在外面咳嗽一聲打斷長寧,穆王請他進來,老六不看長寧,對穆王笑道:“哥,我也有好多不明白呢,你給我也講講?比如為什麼武帝和威帝都對輔政王那麼信任?不是說位高權重的人,連兒女親情都不敢信麼?”

長寧大為憤懣。



玉搖

長寧變著法地引穆王把父子之間的相依相偎往情情戀戀上套,老六不知道出於何種心裏,破壞或者把話題往兄弟上引。然而穆王卻以為他們這是在埋怨天家無親情,想到皇帝確實如此,太子和老三又都不念兄弟之誼的,不由對他們加倍好了幾分。平王府已經落成了,老六沒有挪窩的意思,穆王也沒拿大義壓他,隨他住著。長寧平時把穆王看得死死的,動輒要牽手要抱抱,穆王也不像往常一樣總尋著由頭躲開,長寧得手好幾次,眼角眉梢那個得意,恨得老六牙根癢癢。沒幾天,老六乾脆以要和大哥夜談為由挪到穆王的臥房住,雖然兩人各居一榻,那也讓長寧紅眼極了。

“爹除了大病的時候,幾時讓我陪宿過?為什麼六叔可以我就不行?”長寧有問題,自然會來找他的軍師。

玉搖還在練習刺繡,她拿針在頭髮上擦一擦,道:“這就是你之前打草驚蛇了。爹肯定怕你往歪道上走。”

“我還就一條道走到黑了。妹,你說咋整?”

玉搖抬眼看看他,又低著頭繼續看花樣子,道:“以退為進,柳暗花明。”

長寧一點就通,此後再不准動出擊,只看著老六和穆王談笑的時候露出眼巴巴的可憐的神情,果然八月的時候,他也得到允許挪進了穆王房裏。穆王的臥房並不大,加上還有十五的小床在穆王跟前,如果放三張榻就沒什麼空間,長寧順理成章地得到了與穆王同榻而眠的機會,雖然榻很大兩人各蓋一張被子各在一角,總歸是個質的改變。



話說穆王和老六在兩派之爭中因為受皇帝冷落而得到保全。澄王除了穆王和誰都不親近,對皇帝更是一門心思地忠誠,皇帝對穆王教出來的人的忠心都相當信任,因此朝堂裏的紛爭落幕後,澄王反而成了獲益最大的人。他總管天下兵馬大權,以澄王的身份領輔國將軍之職,可見聖眷隆重。

朝廷裏的事完了,宮裏的事卻出了,容賢妃頭上的德妃、貴妃都已經垮臺,她現在是一宮之主。然而容賢妃出身貧寒,多年在宮裏也只是個婕妤。當年上面張惶後、任皇后對戰波及太多,到任皇后駕薨時,四殿下的生母趙淑妃以及其他三妃已盡去,剩下的妃嬪裏只有當時的陳修儀和容婕妤有子嗣,於是這才有了陳修儀晉貴妃、容婕妤晉賢妃的事。不論品格性情還是才識氣度,容賢妃都不是主母的料,皇帝又不想再立妃,乾脆把後宮的皇后之印和鳳印同時收回由自己掌管——其實變相地就把皇后之印給了張七。然而張七卻不方便出面管事,後宮裏已經明確轉為支持太子的張昭儀和容賢妃爭執不下,下麵老七、老八乃至十四皇子的母親跟著鬧,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還需要一個鎮得住的人來。

皇帝有日往武帝陵祭拜,回想史書,任太后的手段智慧絕不亞於任何一個謀臣,又極擅劍術,丁太妃、卞太妃這兩個放到哪個時代都不是池中物的女人聯手也奈何不了她。若是現在他的宮裏也有這樣一個女人就好了。

皇帝正為這個頭疼的時候,玉搖就來了。玉搖那日去祭拜武帝陵,未料和心血來潮跑來帝陵的皇帝遇見,皇帝平素就非常寵愛她,比寵自己的長女還多,玉搖的吃穿用度一例是比照長公主來的,逢年過節皇宮裏的賞賜只多不少,由她那日所著長公主制的大禮服就看得出來。皇帝遇見玉搖自然要與她說說話,問問家中如何,玉搖因見皇帝似有心事,不過多問了一句,皇帝很自然的就把張昭儀和容賢妃的事告訴她了。玉搖一聽便笑道:“此事易耳。有錯都罰。罰過幾次,誰都知道耍手腕雖然對方會有損失,自己也一樣會受罰。為了保住地位元,兩人都會收手。”皇帝半信半疑地回宮試著如此半了,容賢妃和張昭儀差點一起被貶,之後果然就收斂多了。皇帝後來想想,威帝剛剛臨朝的時候兩大丞相也是鬥得十分厲害,任太后和輔政王就是這樣給硬壓下來。此事既了,皇帝對玉搖又看重了幾分。連帶的對穆王也好了一點。皇帝從以前對穆王不管不問,現在偶爾過問一下身體如何,實在讓穆王受寵若驚



這日長寧正在與穆王對弈,棋藝差到一塌糊塗的老六整子點數,長寧連贏了七盤,撅著嘴道:“爹你讓著我呢。”

“我本來就不行,除了老六,誰來都一樣。”穆王邊笑邊把棋子收回來,道:“還下?我怕你覺得無聊。”

長寧之意不在棋,如何不肯,道:“繼續繼續。”

穆王只得又拉開架勢與他下棋,還未落子,下人來報澄王登門。澄王一向不用通報的,此時已經到了花廳。穆王讓出位子,道:“你可來了,長寧棋藝見長,我輸得面上無光,你與他下兩盤。”

澄王笑道:“不了。我這次來找你有事呢,上次你跟我說的那事,有點眉目。”

穆王看看長寧,道:“你找玉搖來吧,她應該已學完琴,別和你六叔吵架。我和你二叔說說話。”說完和澄王一前一後往書房去。

長寧失望地把棋子棋盤收好,老六突然道:“他們說什麼?”

長寧不耐煩地答道:“我怎麼知道。”

“我們去偷聽吧?”

長寧白他一眼,顯然不同意。他回頭招來小廝把棋盤棋子收回去,自己也打算回房。老六本也打算回去,然而轉念一想,長寧真這麼乖?他相通這一節,便尾隨著長寧走了。

孰料長寧還真乖,進去了就沒出來,老六貓著腰在外邊等一會,很不耐煩,忽然又想明白過來:長寧去不去管他什麼事,他自己要去不就成了?想到這,老六便要摸到穆王的書房去,轉身正對著地上一雙繡著牡丹蝴蝶的翹頭履。

玉搖看著老六訕訕地站起來,微微一禮,道:“六叔這是在找東西?”

老六尷尬地笑道:“可不是,剛才香囊丟了。”

玉搖微微地笑,道:“我正找您呢。我打算給六叔做一條腰帶,剛才收了針繡完了,六叔跟我去試試吧?”

老六對著玉搖生不起半點反抗之心,乖乖跟她走了。

玉搖哪里會好心給老六紮什麼腰帶,她是估摸錯了穆王的身形,做的腰帶略大了一圈,雖然可以用,然而玉搖這個完美主義者是絕對不能容忍自己送給父親的東西居然有不完美的地方,本要來叫長寧試試,只是見著老六在長寧門口蹲著,知道是在打什麼主意,這才尋個藉口把他引開。

長寧知道這事,又對著玉搖千恩萬謝一遍,把從書房裏偷聽來的消息與她細細說過一遍。不過就是澄王抱來了一箱子京中大戶的閨女和年輕俊秀的畫像,估摸著要給自己和玉搖說親呢。本來按澄王的意思,穆王同意就行,穆王卻一定要長寧和玉搖自己認可。

要玉搖和長寧自己認可,那就無所謂了。想成家了就挑人,不想成家就比著穆王的好一挑刺,是個天王也該變成草根了。

於是穆王裝作隨口聊起京中的人來,道:“徐太師家的二孫女……”

玉搖接道:“我聽壽陽公主說過,據說外人見著是溫文爾雅的,在家裏不可一世。”

穆王道:“好吧。還有左僕射的長孫女,據說相貌人品都好。”

玉搖又道:“聽聞不識詩書,不認字,不會女紅,哎呀爹,你有我這個寶貝女兒了還管別人家的閨女做什麼?你是怕我跟不好的朋友來往?”

穆王便不敢再提姑娘家,改說少年們了:“據說右僕射的幼子,文武全才。長寧怎麼看?”

長寧鄙夷道:“那個白斬雞還文武全才?爹你的眼光不會因為看六叔看多了下降到這個地步吧?他文武全才,我還文武狀元呢!”

老六怒瞪他:把我扯進去做什麼!

長寧回瞪。都是這傢伙今天守在門口,害得他只能跳窗,險些把腰扭了!不扯他扯誰!

穆王再舉了幾個,不是長得不好就是性子不好,不是脾氣不好就是家族不好,穆王於是只好歎一聲,把那一堆小姐公子的畫像全退回給澄王。老六很狗腿地湊過去:“哥,不如我也幫忙找找?我和長寧玉搖年紀相仿,比較瞭解麼。”

穆王正要答應,長寧不陰不陽地道:“六叔自己還沒著落呢,有好的肯留給我?再說就他的為人,能挑出個啥樣的給妹妹?”

穆王一想,果真如此,便不吱聲了。





玉搖的婚事半點由不得她自己做主。皇帝那也給她看著。皇帝自打用玉搖的一句話壓制了宮裏的鬥爭,三不五時就要接她進宮聊天。再過不久,象徵後宮實際大權的鳳印就歸了玉搖掌管。此事於禮大為不合,然而大魏從開過武帝起至今,似乎歷代帝王不論賢德還是昏庸都會做那麼些讓大臣目瞪口呆的事,不獨這個皇帝的這一樁。況且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儲君之位吸引,哪個有空去管執掌已經被排斥出朝堂風波的後宮的人是誰呢?

這日清早玉搖早早起床,照例要學琴棋書畫,今天早上學的是畫,學完送走西席,就聞得于千受皇帝之命接她進宮。剛好這日是長寧和她進宮過省的日子,長寧進學完便順道跟她一起走了。

長寧發現於千已經穿上了四品的朝服,不由有些驚訝,道:“于大人幾時升官的?”

於千老老實實地回答道:“今天晌午伴駕,聖上說我辦差事辦得好,所以升的,然後就打發我來接郡主了。”

玉搖罩著冪羅從長寧身後繞出來,笑道:“于大人,恭喜。一會出來,你請我和哥哥喝酒。”

於千笑道:“郡主莫要折煞卑職了,請世子和郡主喝酒,只怕卑職還沒那個身份罷。”話剛說完,頭上挨了玉搖輕輕一敲,抬眼一看玉搖正把一根金飾插回頭上,邊插邊道:“出入穆王府和皇宮的人說出這樣自輕的話,我可難得要為皇爺爺抱屈了。”

於千摸摸腦袋,不好意思地笑兩聲,站在一旁默然不語地等著長寧扶玉搖上車。待車中四面幃簾放下,長寧也跨上了馬,方命車隊起程,他自在玉搖車旁隨從。及進宮門,早已經有準備好的龍鳳攆迎上。玉搖所乘是長公主鳳攆,長寧的也就隨換成皇子所乘的攆,於千仍然步行相從。

時值八月初一,早開的桂花的香氣從遠遠的木樨園浸潤過來,整個皇宮都浸在這夢幻的甜蜜中。二人所乘步輦經過重重宮牆、過道、廣場,從太極宮入。皇帝這日在太極宮中朝,中朝後各官回家,皇帝留三師三公及三省丞相和六部長官議事,長寧退朝後又去進學兩個時辰,皇帝還在議事,可見其勤勉。一行人入太極宮,繞過氣勢磅?的宏文館、門下內省,二人步輦就停在太極宮東側旁。仰望太極宮,宮牆高聳入雲,簷牙飛啄,只覺它遮天蔽日地要壓倒所有敢近前的人。幾人剛剛停下,便有早早等候的太監來道:“兩位殿下,聖上口諭,議政未盡,請二位殿下自側門入,於屏後聽政。”

長寧、玉搖接過旨意,下攆步行,從太極殿側門繞入,皇帝已于他身後的屏風一側設座。于千在門外等候皇帝召喚。此時議政已進尾聲,基本上只是在下結論而已。長寧聽著穆王所舉薦的人有些已經大有作為,這讓長寧不喜反憂。此外明年大考,考官已經任命,澄王為主考,徐太師輔之,集賢殿書院四學士與四直學士、弘文館學士、國子博士、太學博士副考,兵部張尚書和戶部張尚書退下後補缺的高尚書、王尚書亦為副考,換而言之,這次皇帝打算給兵部、戶部補足人手。於千這天早上升戶部侍郎,作為王尚書的副手,他也要參與這次大考。真乃一步登天的典型。

確定了大考的名單後,這次議政就算正式結束了。皇帝遣退諸臣,各自賜膳,方從榻上下來,邊走邊道:“張七,回去給我好好揉揉膝蓋。這群老不死的,這麼點事也能磨蹭這麼久。”

張七悶聲應了。皇帝轉過屏風,長寧和玉搖已經起身恭候,等他過來,先行大禮,皇帝叫他們起身,笑問道:“怎麼,沒等太久罷?”

玉搖回道:“剛到。”

皇帝點點頭,道:“陪朕往太液池走走,就在蓬萊山用晚膳。蓬萊山這幾日風景好極了。”

長寧和玉搖按禮謝恩,陪皇帝轉出太極殿,於千在殿外見禮,皇帝笑道:“好極了,於千是個老實人,一起陪朕說說話。走,先去含元宮。”

說話間步輦已經停到,幾人乘攆出太極殿,太極宮,換車馬,到含元宮換步輦,一路行到太液池南,在帝王寢宮後停下。皇帝把武監遠遠派開,只留張七、於千和四個太監六個宮女在跟前。三人說說笑笑走過一段,皇帝突然道:“我道怎麼不對呢,玉搖,都到宮裏了,冪羅去了吧。”

長寧向於千努努嘴,皇帝笑道:“何妨,大不了把他閹了麼。”

於千的臉刷一下就雪白了。

皇帝很愉快地笑笑,直到於千的臉完全擰成苦瓜狀,方道:“天家的公主還怕這個。玉搖素與宮裏的公主不一樣,朕還想,給玉搖也封公主,只是封號是什麼,想了近半年也沒想好。”

玉搖不屑地回道:“我有父王,還要公主的封號做什麼。”邊說邊笑,邊抬手摘了冪羅遞給一旁的宮女拿著。

皇帝回頭一看,瞪她一眼:“為什麼又不妝飾就出門?眉不修,胭脂不塗,香粉不敷,額黃不貼,唇也不描,花靨也不點。”

玉搖笑道:“別叫我打扮得跟宮裏的娘娘一樣,我敢素面朝天,她們敢麼?”

於千忍不住抬頭去看她,只看到一個側面,笑盈盈地望著皇帝,白淨的面龐浮芙蓉色,修眉鳳目,雖略帶稚氣,然而十分明豔。確實是敢不加妝飾的美人。

皇帝也笑道:“算你有理。幾日不見,玉搖又好看幾分了。不錯。”

玉搖大大方方地微微一屈身,道:“謝皇爺爺誇獎。”說完對長寧得意地一笑,長寧暗恨,玉搖長得像穆王,只是陰柔得多。當初可羡慕死他了。

皇帝看著他們兄妹互動,樂呵呵地隨手從侍從手中端著的一盆芙蓉裏擇一枝嬌豔欲滴的桃紅色芙蓉遞給長寧:“給你妹妹簪上。”說完他自己又擇了一枝半紅半白的,別在張七頭上,欺負他在有人的時候只能敢怒不敢言。

長寧把芙蓉別在玉搖鬢上,正壓住雙層的銀步搖,一陣清響像風鈴聲一樣傳過。於千再抬頭去看,正對上玉搖一手扶花一手挽著大袖笑著側過來:“我和花哪個好看?”

“花不如卿……”於千剛說了四個字,餘音未了,察覺自己竟忘乎所以了,遂猛地低下頭不知道該說什麼。皇帝一眼瞥見他額頭脖子耳根都是紅的,大笑一陣,道:“好好,我還以為你會檀郎故相惱呢。”

於千囁喏幾聲,不敢答話,皇帝繼續笑道:“我這個長孫女漂亮吧?我天家的公主,哪個男人見了不心動?不心動才是恥辱。你這樣,是玉搖應得的榮耀,哈哈!”

長寧也只瞧著玉搖和於千笑,玉搖自己也笑,於千在三方圍攻下幾乎要落荒而逃了。張七好心出來解圍,從盤裏擇一枝正紅的,悄悄遞到皇帝手裏。

皇帝握著那枝芙蓉,終於放過於千,和長寧、玉搖繼續往前走。午後的風細膩和緩,吹得人心情靜好。

太液池邊遍植柳樹,風一來起起伏伏柳浪翻空。蓬萊山上紅楓環繞,遠望山上的亭臺樓閣,如浮在火燒雲上。近看又見山下密林叢生,修竹環石徑,木樨浮秋香。果樹上掛著成熟的果子,果子的芬芳和花氣纏繞交織著似乎把原本乾淨清澈的空氣都漲得滿滿的。

山上色彩或清幽或熱烈,一步一換。一花一草一木一石乃至泥土都沾染著一層美妙的氣息,堅硬的石塊旁邊總是繞著蘭草,取的是剛柔並濟陰陽相融的意思。也有幾塊大石頭邊的肥土裏還有金燦燦的稻穀,沉甸甸的穗子從石頭後面或者石頭上的孔洞裏羞答答地點著頭。

地上積滿了落蕊和落葉,早落的合歡,新鮮的金桂銀桂丹桂,還有銀杏葉和楓葉,厚厚密密地鋪得像地毯。皇帝沒叫人來打掃,走在上面軟綿綿地一起一伏。正是合著風吹銀杏落如雨,樹搖月桂秋滿階的自然。蟲鳴鳥啼高高低低地和著風吟,如環佩相擊的水流的聲音遠遠地也能聽到。

隨著臺階一步一步往上延,慢慢地能看到樹木掩映中露著的一截飛簷或一截宮牆,越過樹與岩石之間的縫隙有時就能望見波光蕩漾的太液池和一斷廊橋。

皇帝一行談笑間行到了半山上,十三和兩個姐姐正在山間空地拍球玩,那個球骨碌碌滾到皇帝腳下,三個小孩跑過來給皇帝道過安,長寧、玉搖於千又得問他們安,一切禮節完了,十三跑過去抓著長寧的下擺問:“哥哥來了麼?”長寧面露尷尬之色。

皇帝只當沒聽到那聲問話,和顏悅色地問著十三最近過得如何,十三的奶娘催著他都回答過。皇帝還算滿意,然而回頭看見七公主和九公主做最流行的妝扮,打著白妝正用摺扇遮著臉避於千,又看看玉搖不用修飾自然乾淨又漂亮,舉止大方談吐不凡,長寧更是少年英氣,才智過人,一時皇帝又想起穆王的真,倒不愧了他的名字,於是大手一揮:“傳穆王伴駕。”旁邊自有個小太監去傳話。

長寧和玉搖代父親謝過恩,繼續走,在山頂看一圈,伴著皇帝到最高的涼亭停下。早已有人準備好茶點,各自列席。長寧和玉搖在皇帝右手下,兩人與父親同席,一左一右地坐著。皇帝左手下是十三和兩個公主。于千在最末,張七陪侍在皇帝跟前。停上排著一排架子,棲著五彩繽紛的大鸚鵡,那是通過西域進貢來的,還有從南洋來的,本該在暖房越冬,只是皇帝要遊玩,宮閨局便急急忙忙擇出來放在這。還有畫眉和黃鶯的歌聲偶爾洩露出一分半點,婉轉如訴。不遠的空地上一隻雄孔雀拖著長長的尾羽慢吞吞地一步一踱,稍遠的山石上有幾隻豢養的仙鶴在松樹間出沒。

皇帝在主座坐著,看山,看太液池,取景十分方便,難過的是於千,除了天空和皇帝什麼也看不到。風帶著桂花花蕊一點一點地落在他們衣上,皇帝不拂,只笑道:“真是弄花香滿衣了。張七,叫拿兩?子桂花釀來,應應景。”

張七笑道:“是這樣準備的。”

皇帝隨手拈一塊花糕,清香滿口,他不大喜歡,把面前那一碟都賞給了玉搖。兩個公主的席前有竹簾遮掩,玉搖本也該如此,只是她和穆王同居一席,便沒設簾。

亭前有梨園樂伎準備好了,厚厚的一遝曲單送到皇帝跟前,皇帝讓長寧和玉搖點了幾支曲子和歌舞。負責梨園的樂師稍一安排,便開始奏樂。長寧喜歡的多是戰歌,玉搖要的是幾支古曲,還要了三支西域的舞。

皇帝對這些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不怎麼在意。轉眼奏過了兩支戰歌一首雅樂,接下來是一個胡姬的胡旋,剛剛樂起時,山下來報穆王到了。皇帝沒叫樂伎停下,也沒讓穆王等著。

過了一陣穆王從小路上來,拜過皇帝,在席上坐了,胡姬正舞到一半。玉搖把父親的臉扳過來朝向自己,輕輕將摺扇打開一兩分,掩著口低聲對父親道:“不准看!她穿得那麼少!”

大魏這些年風氣極為開放,西域來的白膚的女子常常袒胸露乳地在街上走,不少中原女子也會效仿。穆王早年應酬多,未嘗沒看過,看過了也不覺得什麼。只是玉搖不准他看,那他就低著頭默默地喝茶。長寧稍往後仰,轉頭對妹妹討好地笑,玉搖淡淡地一笑:又不是為了你。

長寧:總之多謝。

玉搖:你若是穿成那樣我照樣不准父親看你。

長寧:=_=

皇帝的注意力立刻就被這一家三口吸引過去了。玉搖和長寧那無聲的交流,表情豐富可比胡姬的舞好看得多。再看看於千,他也是心不在焉地看著伎樂,心神都在穆王席上呢。十三乾脆就掙脫了奶娘的管束,直接竄到穆王身上要抱。

穆王看皇帝默許了,才把他攬上來。

這個胡姬的舞不長,不一會就下去了,上來一個塗佛裝的女子,換了另一種風格,跳的飛天,彩綢如雲。

然而大家的精神還是都在穆王席上。長寧拉過穆王說話,十三則努力把穆王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玉搖覺得有些丟人,不管不問地別過臉去,正見於千偷偷往這邊看,她於是拉起一個看上去很單純的笑,於千忙又轉過頭假裝是在看表演。嗤。男人。玉搖哼哼地笑。

皇帝看得高興極了。果然玉搖才是那個最像他的人,當年張七剛來伺候他,常暗中偷看他,他一般都是先給一個純良的微笑,然後不屑地嗤笑一聲。

不過現在麼……皇帝轉頭注視正在給他斟酒的張七,粉紅的芙蓉在他的冠上插著要多滑稽有多滑稽。那一聲嗤笑,笑到最後的人,不知道是誰啊。倘若他沒記錯,穆王成親那天,四歲的太子也是一聲嗤笑。



弟弟

這日秋遊不過是一次小家宴,沒有說什麼國事。皇帝都沒過問十五的情況,十分放心。幾人在涼亭裏用過晚膳,皇帝就放他們出去了,只留下玉搖給他處理後宮雜務。

長寧十分狗腿地跟父親擠在一張攆上,換馬車時也要一起,穆王雖有點躲閃他的碰觸,卻沒讓他下去,長寧越發得寸進尺,待進門時,已經整個人都粘上去了,拉也拉不開。

穆王府裏的氣氛有點不對,剛一進去,就有人來報說太子來了,正在正堂裏和老六說話。長寧只見穆王臉上閃過一絲驚恐,不過很快就恢復原狀了。穆王像往常一樣,道:“你先回房,一會我讓你六叔去陪你。”

長寧抓著他的手不放,道:“我不去。”

穆王只能輕輕摩挲他的肩,道:“他是半君。”

長寧剛要反駁,突然想到穆王似乎完全知道他擔心的是什麼,心裏一下也驚悚起來,一時之間竟不敢再開口。穆王已經叫來高平送長寧回去,自己去了正堂。

長寧一路掙扎著被高平拎回臥房,並非他不想反抗,而是他打不過高平,高平又不認他的身份只認穆王一個主子。穆王是要高平看住了長寧,高平自然就會看住他,長寧再智計百出也沒用。

穆王自己到正堂,先對太子行臣子禮,太子由他跪在地上,不受禮更沒叫他起身的打算,只道:“六弟陪我說了這會話,時間也不早了。穆王殿下先叫人送他回去,如何?”

穆王只得叫來張坦,帶老六回房。老六不明所以,只能給太子道禮然後離開,他一出門,兩個太子的隨身武監就過來把門關上。老六疑惑地看看緊闔的門,剛想說什麼,卻見張坦盯著那門,滿臉通紅,眼睛裏似是能放出火來,牙齒咬得咯咯直響,攥著劍柄的手青筋暴跳,關節發出咯吱的聲音。老六頓時騰起不好的預感,道:“張……”

張坦被他這聲驚醒,掉頭一聲不吭地拽住他的手把他往臥房裏拖。老六被拽個措手不及,手忙腳亂地踉蹌著跟上去。

長寧正在房中急得沒奈何,一見老六被張坦拖過來,完全絕望了。老六進來穩住身形,看看長寧、高平、張坦都是氣急敗壞的神情,幾次想開口問都不敢問。

長寧強迫自己定下心來,道:“高平,立刻叫人去宮裏接郡主回來。再叫人把澄王也請來。”

高平應聲在門外叫來三四個小子,還有玉搖的侍女挑莧,分頭打發他們去接人下帖子。

玉搖在宮裏,倘若路上沒遇見,那至少也要一個時辰才能到,澄王近一些,但也要花點時間,長寧在房裏急躁地散幾圈,最後抱著頭在地上蹲著,老六欲語又遲,張著嘴也不敢說話。

過了兩刻,澄王急匆匆地來了,他已經問了高平具體情形,一看房裏,長寧和老六都幫不上忙,於是暫時接管穆王府的上下事情,有條不紊地開始安排。

澄王估摸著有老六和長寧在,穆王大約不願回臥房,於是先請高平和張坦把長寧、老六請去書房。老六再也忍不住,問道:“二哥,這是怎麼了?”

澄王沒理他,只顧安排人燒水,長寧猛地站起來,道:“我去書房。我發誓,這一定是最後一次!”

澄王看看他下唇隱隱滲出血跡,軟下來道:“你回去先收拾收拾。大哥不想你知道。你別叫他擔心。”

長寧點點頭,跟著高平走了,張坦在原地等一會,見老六在愣愣地像根木頭似的杵著,於是粗魯地一把抓住他的後衣領把他拖走。

澄王將隨身帶來的藥箱在一旁放好,檢查一下各種藥、紗布之類的東西是不是都是好的,指揮幾個下人把熱水用厚厚的澡巾裹好以防涼著,叫廚房熬了些安神鎮痛的藥來,也溫著。再把穆王榻上的被褥厚厚地多鋪幾層。他處理這些已經成了習慣,全部做好也只是三刻少一點,再能做什麼,他也不知道,只能出來後院遠遠地在正堂附近徘徊等待。

澄王不知道等了多久,一陣悉悉索索的衣物的摩擦聲響起,然後在他身後停下,有人叫他:“二叔。”

澄王沒有轉過頭,苦笑著道:“你先回你哥哥的書房,我一會安排你爹睡了也去。我們都把太子看得太弱了。”

玉搖“嗯”一聲,最後瞪一眼在正堂附近把守的武監,強壓著怒氣轉身走了。

穆王這輩子最大的福氣就是有一雙懂事的兒女。澄王把目光從玉搖身上挪到正堂門前,算算時間,已經一個多時辰了。澄王習武,耳力很好,隔得有點遠仍然能聽到。房中隱約傳出太子不堪入耳的辱?,然而始終沒有穆王的聲音。澄王一面勉強自己去想快樂的事情,一面抬頭看著星空。這個夜晚沒有月亮,漫天都是星斗。

他很小很小的時候,被皇后責打,穆王給他上藥,帶他上房頂看星星。那天是七夕,他最後靠在穆王懷裏聽他說牛郎織女睡著了。

他不喜歡進學,不喜歡宏文館,不喜歡白鬍子一大把的老學士,穆王耐心地一點一點教他認字,教他習武。有一年他迷上鬥蛐蛐,翹課和一幫小太監躲在假山後面玩,被穆王抓到,穆王給了他三戒尺,他拿硯臺打破了穆王的額頭。血流下來的一瞬他頓時就傻了,然後他張惶失措地跑了出去,那個晚上他不敢回寢宮,又冷又餓地在花園裏睡著了,第二天卻是在自己的臥房醒的。聽說穆王找了他半宿,最後抱他回去。至於額頭的傷,穆王輕描淡寫地以不小心撞的隱瞞遮飾過去。從那以後他在穆王跟前,乖得像只正在被貓教訓老鼠。

他病了不肯喝藥,太監不敢強迫他喝藥,穆王敢。他一碗一碗地打翻,穆王由著他,打了熬熬了端過來喂,一天下來碗都不知道打碎了多少個,然而他要喝的藥一分也沒少。倒是穆王,整個前胸到腰都被燙傷。這次之後,他雖然仍不喜歡喝藥,但若是喂藥的那個是穆王,他就再也不鬧騰了。

外人說他是冷心冷情彆扭倔強的冷面王,然而他在穆王跟前就是一點脾氣也沒有,全是被穆王水滴石穿地磨出來的。

稍稍大一點,穆王成親開府,他天天想著方地往外跑,後來皇帝終於煩了,澄王十三歲就給開了府。他搬出宮來,幾乎日日在穆王府中打轉,除非穆王出征,只有穆王妃在,他不方便上門也沒心情上門。

長寧和玉搖相繼出世,倆娃打小纏穆王就纏的沒邊。後來他也成了親,有了孩子,卻怎麼也做不到像穆王疼弟弟疼兒女那樣地寵愛,他的兒子也不會像長寧和玉搖那樣親父親。他看著長寧和玉搖和穆王撒歡,心裏嫉妒非常,只是不知道是嫉妒穆王,還是嫉妒侄子侄女。

穆王對弟弟們好的沒話說,為什麼太子就是不肯放過他?

澄王能想起來的快樂的事情全是與穆王有關的,他一個人獨佔了穆王十年時光,從出生起,他的生活就跟穆王分不開,記憶裏最深的部分就是大哥,無怪他想什麼都能想到穆王身上。

澄王幽幽地歎息一聲,房中突然傳來一下碰撞聲,他再也按不住,闖過四個武監的阻攔,一腳踹開門,正對上得意洋洋要出來的太子。

澄王身為輔國將軍,雖要對太子行臣子禮,然而他不行禮太子也決計不敢得罪他。澄王代表著皇室和大臣中的中立力量,對皇帝絕對忠心。太子跋扈是跋扈,卻不傻,跟澄王對看一眼,轉身就走。

澄王也不能對他怎麼樣,只能沖進去直奔倒在案旁的穆王,穆王的額角上在淌血。

“哥……”澄王叫一聲,穆王提起神來,笑笑,道:“還好。”澄王瞪著他,輕輕扶他起來讓他靠在自己肩上,然後把自己的衣袖掀開,從中衣上撕下一截來捂住傷口。

“我沒事。”穆王還能冷靜地安排別人的事,“長寧他們怎麼樣?”

“我說他今天的功課很差,罰他和老六去抄書了。玉搖看著。他們不知道。”澄王按著傷口,估摸時間差不多可以止血了才放下手,給他把衣衫攏緊,邊攏邊道:“我知道太子過來,拿了藥箱燒好了水。我扶你去寢房。”說的是扶,其實得抱過去。

穆王微微頷首,澄王便一手繞過他的背從左腋下抓緊肩窩,另一隻手從膝彎下穿過,打橫把他抱起來往寢房去,走過正堂到後院,他突然道:“太子不敢對我如何,我早該闖進去。是,我為什麼沒早點想到?”

穆王正在犯噁心,勉強答道:“你想早點闖進去看什麼?難道你想看我……”說到一半,掙扎著下來,跪坐在地上本來就沒吃多少的晚膳吐了個一乾二淨。澄王半蹲在他身後輕輕捋他的背,等他好些了才又抱他起來繼續走,只是再不敢開口說話,怕又勾得穆王噁心。

穆王清理自己的時候,澄王在屏風外給他收拾衣服,翻開中衣和直裰,只見中間一大片鮮血淋漓雜著未幹的濁液。澄王早知道如此,真的看到了,還是險些氣得閉過氣去,只覺得眼前不停地犯虛黑。他早該闖進去的,為什麼當時竟然心生畏懼。

這身衣服不能再留著。澄王迅速把它們收好裹成一團,一會拿去廚房灶裏燒了。屏風裏邊水聲漸漸地變小,澄王估摸著時間差不多,拿著澡巾和乾淨的中衣進去,穆王不敢看他,澄王也不敢看穆王的臉色,只先把他從浴桶裏撈出來,小心避開身上的傷口擦幹水套上中衣,然後抱到榻上上藥。

這次穆王不知道怎麼得罪太子了,傷勢比往常重,臂肘、掌側、膝蓋上也滲著血,澄王拿帶來的藥分別處理好。這樣的事澄王做了三四年,穆王仍然很不習慣。澄王只好邊抹藥邊說話分散他的精神。

“大哥明天就不要上朝了吧?”澄王先給穆王喝了三碗湯藥,然後開始包紮額頭上的傷口。

“嗯……”穆王模模糊糊地應著,

“我看今晚就把假條遞上。明天若是問起來,不知道太子會怎麼回答。哥,不是我說,太子可有半點人君的氣度?看他和老三那針尖對芒刺的樣。”

“父皇的意思,豈是為人臣子可以改變的。”

“那也不用如此委曲求全,如今長寧玉搖也大了,不需要你這樣小心翼翼地保全。我們也各有各的命,我看父皇今年對我們都不錯。你的那一營親兵早已被老四收做了親兵,太子就是想動也動不了。”

穆王答道:“沒這麼簡單。鬧起來整個皇室都面上無光。況且萬一父皇發怒,誰能躲得過去?再說了他有老六的把柄。這些分開看不是事,合在一起也不得不顧忌。”

“老六也是個不省事的。誰知道什麼時候才懂事。父皇發怒又怎麼樣?再差也不會比現在更差了。”澄王抱怨著塗完了上身的咬傷抓傷,給他把衣帶系上,換一盒藥膏抹一點,遲疑一下,沒有解開中褲的系帶,直接伸手探了進去,“哥我不敢看。其實我也很懦弱。我怕太子,怕父皇。”

穆王趴在枕頭上,強忍著把澄王趕走的衝動,回道:“沒有。你很堅強,不是當年那個總躲在後面的小孩了。”

“是嗎?真好。”澄王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愉快,道:“哥,眼看著又快到冬天了,你不如南下避寒吧?”

穆王過了很久才悶悶地回答:“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

澄王還能說什麼,默然不語地上好藥,給穆王拉上被子,道:“哥你好好休息,我去看看長寧他們。今晚就不回了。只說是來看你。父皇知道我們關係好,不會生疑的。”

穆王應了一聲,帶著十分倦意合上眼。



封號

澄王照顧穆王睡下,出門先去廚房把衣物燒乾淨,再回書房去,玉搖和長寧迎上來問道:“爹怎麼樣?”

“還好。時間不早了,我今天不回去,我們商量下以後怎麼辦。”澄王說著在主座坐下,長寧、玉搖、高平、張坦在他身旁或站或坐圍成一圈。

澄王看看老六,道:“你先回客房睡一宿,這裏你不用摻和。”

老六咬咬唇,道:“是不是太子欺負大哥?我找他去評理!”說完真的要出去找太子,張坦過去攔住他,道:“太子不是講理的人。平王殿下,請不要再給王爺找事。”

澄王重重地拍一下桌子:“你以為大哥是因為誰受那畜生的侮辱!張坦,立刻把他拖到客房去,嚴密看管,不准他出去。”

老六分明覺得有些不對,可又說不上來,見張坦真要拖他走,他便一面反抗一面道:“你們什麼都瞞著我!我是那麼不可信的人麼!那為什麼還讓我住著不趁早趕出去算了!”

長寧冷笑道:“誰留你下來?你既然要走,那就走罷。以後不要再進我家的門。”

張坦聽了,真個要把他直接送出去,老六死命扒著門框就是不走,門框扒不住了就扒著門外的樹,張坦又不敢傷了他,老六緊緊抱著樹,沖裏邊道:“如果是為了大哥好,你們告訴我,多個人多份力!幹什麼要把我直接趕走!我又不是長舌婦……”

屋裏很快傳來玉搖的聲音,道:“張叔,把人弄進來。這樣大叫大嚷,萬一吵開了如何得了。”

老六痛痛快快地撒手從樹上下來,整整衣冠跳進屋裏,道:“還是玉搖懂事。說吧,怎麼回事。”

澄王和長寧看看玉搖,明顯不贊同,玉搖道:“無妨,其實誰都知道太子和我爹不和,只不過少有人明說出來。”

長寧這才勉強道:“太子倚仗自己是半君身份,強辱父親,今天你也看到了。我和二叔、妹妹忍無可忍,決定倒春宮。”

“你們要倒春宮?”老六微微一驚,繼而道:“他不久便要被廢了,你們為何還要倒他?忍過這段日子不行?”

太子要被廢了?老六這是哪來的消息?

澄王一下琢磨到陳貴妃的死上,有幾分了悟,於是便讓他走近一點,幾個人圍成一圈壓低聲音嘰嘰咕咕地說話。



穆王閉著眼也睡不著,只在閉目養神。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有人輕輕推開門進來,現在榻邊的搖籃裏放下什麼東西——應該是十五被抱過來了,穆王正想起來看看十五怎麼樣,有人爬上了榻。

穆王一下子緊張起來,長寧很快就察覺到,安撫道:“爹,是我。二叔罰我抄了那麼多書,所以回來晚了。”

穆王往外又挪挪,聽得長寧道:“爹,別再往外動了,小心摔出去。要不我們換個位置?你睡裏邊。”他本已經寬衣解帶在裏邊掀開被子縮進去,發現穆王在往外挪,又鑽出來說話。

穆王只抓緊了被子,不說話,長寧以為他不打算回答,他卻道:“你知道。”

“知道什麼?”長寧翻身打兩個滾,滾到父親旁邊,道:“爹你說什麼?”他一靠近,立刻就感覺到穆王在發抖,於是又問道:“爹,冷麼?”

穆王直直地望著房頂,道:“你和玉搖早就知道了。”

長寧明白過來他的意思,頓時嚇得三魂去了兩魂半,不知該怎麼回話,又聽他道:“你仍回你自己房裏住。”

長寧立刻道:“我不去。”

穆王仍只望著房頂,道:“你六叔我也會打發回去。”

“他跟我有什麼關係?我不去。”

穆王沒回答,長寧只當他妥協了正要回自己的被窩去睡,卻聽見他掀開被子爬起來的聲音,大腦還沒作出判斷,整個人已經飛撲過去把穆王壓住,穆王推他好幾次,他只死命壓著不動,還用很委屈的聲音哼道:“你嫌棄我了麼?你要是嫌棄我我會乖乖走,爹不要折騰自己。”

穆王扭過頭借著窗戶透進來的室外朦朧的燈光看他,道:“都知道了還留下來做什麼?放開。”

“不放。”長寧壓得越發緊了,道:“我是知道,那又怎麼樣?都是太子的錯,爹為什麼又要因為他的錯和自己過不去?”

穆王長久以來的懷疑被證實,那一刻當真是恥辱欲死。

長寧見父親不再要起身出去了,試著松了勁,只趴在他身上,道:“爹怕什麼?說出來,該怕的應該是太子,不是嗎?”

穆王忍了五年的眼淚慢慢地浸出來,再難掙扎分毫。長寧知道這是他說對話了,於是滿懷激動地把頭低下去貼在穆王頸邊,道:“爹到底在怕什麼?我如今大了,能與您分憂。您不要在一個人擔負那麼多。您是不是覺得太子加諸于您的是恥辱?”

“難道不是?”穆王一聽到這個情緒立刻激動起來,“如果這都不算什麼算?”

長寧伸手捂著他的嘴,低聲笑道:“小心吵醒十五叔,一家子又不得安寧。太子強迫爹爹屈從,當然是種恥辱。可是爹卻從此再不准別人接觸,不是太過小心了麼?這若是兩人間心意契合,就是幸福。”

果然穆王立刻就回道:“男人之間會有什麼心意契合”

長寧等的就是他這一問,道:“當然有啊,帝師和將軍不就是天造地設的一雙?多少夫妻求也求不到的兩心相許白首偕老,他們不就做到了麼。他們自然也會有閨房之樂,如何會是恥辱?爹,太子給您的恥辱是用我們為質用他的身份為威壓,強迫您違背自己的本心。若是換了一個一心仰慕您的,還是恥辱麼?”

穆王淡淡地看著他:“我以為我們在談的就是太子以你們為質以身份為威壓的事,長寧,你想說什麼?”

長寧無賴道:“不就是那件事麼。爹裝不知道。爹……”話沒說完,又一個人推門進來,手裏端著的風燈照出老六的臉。

老六把燈放在架上,道:“怎麼還不睡?大哥明早有假我們可沒有,困死我了。快睡吧。”說完不管榻上兩人怎麼反應,他自吹了燈,往自己的榻上一縮,諸事不管。

長寧壓著穆王,憤憤不已地瞪著老六的榻。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要表白,這人一打岔,真是什麼氣氛都沒了。

穆王翻身側臥,長寧沒防備滾到一邊,穆王給他蓋上被子,輕聲道:“睡吧。明早你要議政。”

長寧“唔”地應著,確實很累,道一聲:“爹你也早睡。”便真的睡了。

穆王仍躺回去,還是了無睡意,如此一夜到天明,外邊老六和長寧的隨侍就要過來叫他們起身,方迷迷糊糊地有點困意了。

澄王以照顧兄長為由時時上門來探望,太子又來過兩次,都沒機會下手。轉眼就到了八月十五,按往例在京城的皇族內眷都是要聚一聚的。十五是家宴,在大明宮內麟德殿舉行,十六皇帝大宴群臣,也在麟德殿舉行,諸妃仍然列席,大臣們的內眷可以借機與後宮聯繫。每次皇帝大宴之後,京中的婚娶之事就會暴增。

這個八月十五也是一樣,與皇帝平輩的幾個皇叔,矮一輩的自太子以下,穆王、澄王、平王、老三、老七……乃至十五,還有長寧、澄王世子武德、老三的兒子深甫,另有六個駙馬,共聚麟德殿,女眷如大長公主、太子妃、長公主、甯國公主、安鄉公主、七公主、九公主、澄王妃、三皇子妃、玉搖等另設一席,與男人們用竹簾隔開,又有盆栽的桂樹阻隔,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眾人待皇帝入座,由太子起,向皇帝祝酒,皇帝再賜座,穆王在皇帝右手第一,長寧陪席,對面是澄王,右側是老三。太子在皇帝席邊獨坐。

張七陪侍皇帝身邊,添茶倒酒,皇帝喝過一盞桂花酒,太子送上一盤親手折的桂花,皇帝笑嘻嘻地插在張七鬢上,太子的臉色一下就不那麼好看。梨園早已準備好了節目,上次在蓬萊山跳過胡旋舞的胡姬領舞,二十四人同時翩飛。皇帝不知道為什麼,興致高昂,全不像往日的嚴厲苛責,由著兒女們笑鬧。

穆王隔得近,瞥見皇帝鬢髮間夾著幾根雪白的銀絲,霜鬢如此,難怪近來皇帝處事越發地緩和了。穆王再看看正與澄王對飲的老三,恐怕不久他和太子的爭奪就要水落石出了。澄王志不在皇位,皇帝自己清楚,太子和老三都不是當皇帝的料,皇帝也清楚,但不知皇帝最後會如何抉擇。這麼想著穆王把目光投向老六,老六正在看歌舞。皇帝一開始就要保全老六,老六會是最後的贏家麼?

玉搖從竹席的空隙間偷瞄隔壁,看見父親正望著歌舞的方向,長寧正在打壞主意,偷笑兩下,大長公主派的桂花已經到了,她才回過頭謝禮,然後收下纏繞著明黃色絲綢的桂花,放在酒杯邊。

長寧誤以為穆王是在看那個胡姬,惡作劇地把皇帝分派給自己的桂花插在他頭上。穆王被他驚動,回頭道:“你做什麼?”

長寧見他沒發現自己的小動作,把月餅托出來道:“叫父王吃餅。都是不那麼甜的栗蓉,父王將就著用一些。”

穆王隨手拿一個放在口中,長寧也拿了一個。等用過這份月餅,再沃盥,飲皇帝的賜酒,再看歌舞,再飲茶,然後是席間一些如賦詩行令、射覆傳花之類的小遊戲,再食皇帝下賜的月餅酒食,皇帝才讓他們自行活動。立刻就能見下邊的皇子們分成三派,太子本人居高位,與皇帝太近,底下的弟弟們不敢來找,太子為首的多在老七附近,老三身邊自然也有一圈人,剩下的各喝各的酒,並不走動。

皇帝只笑著看自己的兒子這樣的分法,不說話。從過軍的兩個皇叔與穆王和澄王各飲過一次,隨口說起沙場的事,不過幾句也就完了。

梨園的歌舞換過四五次,又到了那個胡姬上場,這次她跳飛天,比上回在蓬萊山上的那個飛天舞姬要好。

穆王不過隨意看過幾個動作,能看出這個女子習過上乘的刀法。長寧受他的指點慢慢地琢磨出點門道來,道:“不知道家傳是誰?”

立刻就有個清亮的女聲笑道:“祖籍西域以西,卻是漢人,姓關,一雙鳳眼,好漂亮的刀法,還是春秋刀法,哥,你還想不出來是誰的家傳?”

長寧道:“你怎知道她姓關,是漢人?等等,你怎麼過來了?”

玉搖今日打著白妝,仍是九層禮服,只是顏色換成了紫色為主,描金鳳纏龍祥雲刺繡,尺髻高聳,九花九釵九鳳九鈿,完全是長公主的穿戴。

穆王招她在身邊坐下,也問道:“如何突然繞過來?”

玉搖把一張紙條遞給他,上面是皇帝的兩個朱筆字“來朝”。

穆王把紙條遞給長寧看了,長寧只皺一下眉,又還給玉搖。此時席間各人都發現玉搖進來了,那些喝得正歡的大聲笑大聲的男人不知不覺都收斂了,堂中慢慢地就安靜得鴉雀無聲。

皇帝也停止了與張七的調笑,朝玉搖招招手,玉搖有些彆扭地走到皇帝的席邊,有太監搬過來一張坐榻放在皇帝手邊,皇帝笑道:“坐吧。”玉搖坐定後,皇帝又依樣將長寧招上來。

玉搖、長寧謝禮在榻上坐下。皇帝先執玉搖的手,向下邊的人宣佈道:“穆王長女玉搖,才智雙馨,容止得宜,氣度恢廓,朕甚喜之,今越禮僭制,封定國安陽公主,加長公主食邑,受長公主禮。”皇帝剛說完便有後宮撥出來的二十個太監宮女,在六品女官琴謠帶領下,舉公主之印跪拜新主。玉搖只是一愣,繼而大大方方地謝恩領旨,毫不拘束地在眾人驚訝的眼神中結果描刻著鳳紋的公主之印。定國安陽公主,意味著她將領封地于漢中,而定國則意味著她現在是平輩公主之首,早從大前年起,宮中上下對玉搖便稱“殿下”,皇帝這個封誥,並不算太突兀。宣佈完畢後,皇帝對玉搖道:“你的及笄禮,朕定要親手為你加笄。好丫頭。”玉搖輕輕一笑。

玉搖的封號已定,皇帝複執長寧之手,仍宣佈道:“穆王世子長寧,文武全才,智德無雙,國之大賢,今加鎮國長寧郡王,受王禮,准嗣穆王。”

這個加賞在玉搖封誥的稱托下並不那麼顯眼。經此加封,現在起長寧就能受王禮,將來他繼承了穆王的地位,仍是受王禮。皇帝不過是把將來歸他的東西提前給了他。然而長寧卻從皇帝的封誥中,看到了他有意派自己出征。只要有兵權,那……長寧情不自禁地看向穆王,穆王顯然被皇帝的晉封嚇著了,有點反應不過來,最後在高平的提醒下,俯身謝恩。

皇帝封過一雙孫子孫女,親自將他們牽到穆王跟前,道:“這雙兒女,你養得好。希望十五也能被你教導成國之大才。”

穆王連聲謝恩,皇帝叫他平身他方起來,接過皇帝交過來的長寧和玉搖。

皇帝將長寧、玉搖交給穆王轉身回座,走過太子跟前,見他正面帶嫉妒地望著穆王席位,笑道:“忘了你了。那個胡姬漂亮吧?就賜給你了。”



重陽

穆王十分感慨地帶著長寧和玉搖回府,皇帝撥下的人跟著浩浩蕩蕩地排過去,澄王一路送到門口便要回府,最後道:“現在大哥可以放心了。”

穆王艱難地笑一笑,摸摸玉搖的頭,玉搖懂事地把頭靠在父親肩窩,長寧討好地也靠上去。穆王將右手搭在長寧肩上,對澄王道:“謝謝。”

澄王微微一笑道:“不用。我們之間說這話太生分。是我欠大哥一輩子謝謝。”說著伸手彈彈長寧的腦門,道:“好好照顧你爹。”

長寧和玉搖一起應聲,然後道謝,澄王最後看一眼燈光下穆王半垂著的臉,轉身登攆離開。他走了老六才跳出來:“哥,恭喜恭喜。”

長寧還是一見他就來氣,直接無視,自顧自地對穆王道:“爹,時間不早,今天又喝了酒,先解解酒,然後就早些睡吧。明天還有場大宴呢。”

玉搖也插話道:“外面風涼,爹先進去吧。我們裏邊說話。”說著她和長寧不等穆王開口就一左一右半拉半推地把穆王送進主堂了,被晾在外邊吹冷風老六尷尬地撓撓頭發,還是厚著臉皮跟了進去。

長寧看看在穆王跟前討巧賣乖的老六,用表情示意妹妹:這人簡直就是打不死的蟑螂!妹,咋整?

玉搖看看正在跟穆王誇獎她的老六再看看正準備把醒酒湯拿來試試溫度的長寧,回敬:你跟他一路貨色。

長寧:……我是你哥。

玉搖:他還是爹的親弟弟呢。哼。與長寧對了兩次表情,玉搖接過琴謠遞來的一盒果子,向穆王道:“爹試試這個,上好的西湖蓮子做的,還有這個,是糯米凍灑茶粉,一點兒糖或油腥也沒有。我進宮前特意囑咐廚房備下的。”

穆王在長寧的監督下面無表情地喝下醒酒湯,然後長寧才從妹妹手裏拿過果子遞給穆王。穆王看著老六躍躍欲試的表情,分了他兩個。蓮子做的果子淡淡的,灑著細細的茶粉的糯米果子苦苦的,老六各吃了一個,實在不對胃口。穆王便一邊聽長寧和老六說話,一邊把剩下的都慢慢都吃了,玉搖叫人撤下盤子,道:“我回房換身衣服卸了頭面。女兒先行告退。”

得到父親的准許後,玉搖帶著琴謠、抹芹、挑莧離開正堂,房中只剩下三個僕役給穆王、老六和長寧添茶遞水。

玉搖和長寧得了封賞,老六竟比自己得了皇帝的賞還高興,想到什麼說什麼,長寧這晚也喝得有點過,玉搖卻只給穆王準備了醒酒湯,那兩個坐了一會,酒勁上頭,就胡天胡地地鬧起來。穆王只能勉強壓制住一個,加上自己也有點醉意,火氣上來便叫高平和張坦一人一個地拎到更衣室沐浴更衣再丟回臥室。

等穆王哄好了十五,又探過玉搖,再回房中時卻見老六和長寧已經把自己的榻霸佔了。穆王倒是想睡老六的地方,然而他因舊傷不能睡過軟的榻,穆王摸了摸老六那堆軟得像棉花團的褥子,他若不想第二天早上起不來,只能和老六、長寧去擠。

老六和長寧天生不對盤,睡覺都在打架,穆王本睡在最外邊,半夜被他們兩個打架的動靜吵醒兩次,只得爬起來挪到兩人中間。老六和長寧總算不打架了,改糾纏穆王,一個掐著手臂另一個就壓著肩,後來發展到抱著脖子摟著腰,最後快天明的時候根本就是兩個人一起壓上來以穆王為場地繼續打,穆王還是一宿不得安寧。第二天老六和長寧見穆王時不時趁沒人注意的時候要揉揉肩膀錘錘頸背,惡狠狠地互瞪一眼,當晚老六仍乖乖回自己的榻上去睡了。



過完中秋,長寧被特准跟隨澄王學習兵法,又准在兵部出入,穆王府一時間炙手可熱起來。玉搖自從領安陽食邑之後,關注她的婚事的人也漸漸多了。大量的媒婆開始出入穆王府,為長寧說親的為玉搖說親的,甚至給穆王說親的都有。白天一般只有玉搖在家,耐心地拒過幾家之後,玉搖發現來說媒的越來越多,乾脆征得父親的同意閉門謝客了。

閉門謝客謝的是生客,熟客自有進來的門路。至少于千是常來的。重九次日,於千背著一大簍螃蟹來了。穆王正在與長寧推演“長蛇陣”沒顧上外邊待客,玉搖本也在一旁聽著,只下人來請示了她才出去,面色不善地收下螃蟹,一句話不說就要趕人走,於千好脾氣地叮囑一遍若有死蟹絕不能吃,還有螃蟹性涼女兒家不能多食之類的話真個就打算走了。偏老六出來正巧遇上,瞅著那麼大的螃蟹個個脂肥膏滿,不由叫出來:“哎,我還以為除了宮裏再沒這足足有半斤多的螃蟹,于大人,哪里來的?”

他這一叫,不免驚動了裏屋穆王,穆王和長寧正巧推演完了,出了院門就看見玉搖氣鼓鼓地瞪老六,老六沒察覺,很有興致地蹲著逗弄一隻耀武揚威的大將軍,于千恭恭敬敬地在階下立著。穆王很欣賞于千,於千自來熟,他也就沒把于千當外人,當下就讓請進花廳,好生看茶.玉搖給了於千幾個白眼,方轉身跟長寧一起去花廳。

穆王府裏的廚子取了十五隻蟹蒸熟,配上薑絲蘸醋呈上來。穆王胃寒,吃不得這個,慢慢給老六、長寧、玉搖各剝了一隻,然後洗手,揀八寶鴨吃兩塊,又喝了一碗酸姜兔肉湯,用過小半碗飯便停手不吃了,只斟一盅溫酒慢慢飲著,看著老六他們快吃完了又給剝了一輪。於千自己給自己剝了個小螃蟹,正拿鑷子剔蟹爪裏的嫩肉。

玉搖吃了兩個,正要自己動手去抓第三個,於千低聲道:“公主,螃蟹性涼,少用點。若是公主喜歡,以後卑職多送些來就是了。”

玉搖見父親皺著眉顯然不同意自己繼續吃螃蟹,於是改口讓琴謠盛一碗湯給自己暖胃。

穆王忍不住多看了於千幾眼,只是這人一門心思都在玉搖身上,竟沒發現。

長寧和老六很安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老老實實地啃自己的螃蟹,氣氛有些怪,他們不敢說話,一向無所畏懼的玉搖都有些坐不住。

四下十分安靜,穆王只道是自己太過嚴肅了,讓小輩們不敢說話,藉故要先回書房處理政務。他要走長寧怎麼會留下,立時也要走,老六跟著就要摻和,他們走了玉搖斷不能跟於千獨處,於千便要告辭。上一刻還吃得好好的晚宴,下一刻就要各自分散,怎麼想怎麼怪,穆王於是又坐回來,仍叫伺候他的侍從盛一碗湯淺淺地喝。

于千在席上坐著,玉搖無論如何也會不自在,她不說話連帶整個晚宴都十分沉悶。晚膳快結束的時候,門房來報說太子送了份禮給長寧,問要不要放進來。

整個穆王府提到太子都會神經緊張,這次太子指名是給長寧禮物,更叫人摸不著頭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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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戲\父子\年下]父兄 by 調戲 Empty 5

發表  Admin 周一 6月 02, 2014 5:24 pm

老六斟酌再三,道:“大哥,長寧現在是多方籠絡的人,就是太子自己傻,他身邊的人也不會讓他繼續犯錯。先看看也無妨。”

穆王覺得不錯,遂叫門房讓人進來。不多久,幾個人抬著一口大木箱子進來,為首的那個人一一見過禮,道:“這是太子殿下命小的送來給郡王殿下,是小人現在打開?還是郡王殿下親自打開?”

長寧看著幾個下人曖昧不明的笑,直覺不是什麼好東西,他看看穆王,穆王示意他自己做主,長寧便道:“既如此,你打開來,本殿看看。”

為首的那人於是掏鑰匙開鎖,合二人之力抬起沉重的蓋子,裏邊坐起一個人來。



“她說她叫關曆,先人幾百年前隨偽漢昭帝劉備一起西遷到西域以西,他是父親關羽之後,母親卻是昭帝劉備的宗室。”長寧想起那木箱裏的舞姬還心有餘悸。尤其這個關曆只裹著一身薄薄的錦緞,連貼身褻衣都沒穿,還是玉搖找抹芹要來幾件半舊的衣服給她換上的。

“來頭不小。她如何淪落為舞姬?”穆王早看出來關曆是關羽之後,不然她一個女子如何能學會春秋刀法,只沒料到她的母親是劉備的宗室。

長寧把剛才玉搖問出來的話拿來回答道:“據說西遷的漢人祖祖輩輩都有家訓要回中原來,幾百年了,有的人不願意遵守家訓,有的人卻一心要歸漢,關曆自稱她是隨第一批人出發尋路的。只是到了西域邊境盤纏用盡才去做了舞姬。關曆說,舉家歸漢時她只有五歲,到達邊疆時已經十七歲,一路上艱苦異常。玉搖的意思她不像是胡謅的。”

穆王對這些並不感興趣,道:“罷了。她是何身份並不重要。與你可有妨礙?你……要不要收她入房?”

長寧側過身半支起頭道:“爹,您想什麼呢?她十有八九是太子派來監視的探子,如何能放在跟前?即便不是,要我收一個我根本不喜歡的人入房?門兒都沒有。”

“你才多大,知道什麼喜歡。”穆王當然不信,笑道:“既然不想收房,就放在府裏當舞姬養著吧。反正家裏一直不曾有過這樣的人,閒暇時看看她的胡旋舞也不錯。”

長寧一聽穆王說養著也不錯,又想到這個關曆容顏秀麗,膚色奇白別有風情,談吐不凡能歌善舞還有一手好刀法,忙問道:“爹你不會想娶她做續弦吧?”

穆王笑著按按他的頭,道:“睡吧。我怎麼會娶續弦。倒是你,該找個人來暖被窩了。”

長寧嘿嘿地笑著,道:“爹,你不說還不覺得,你一說我就覺得這邊好冷,我睡過去好不好?”

穆王還在遲疑,長寧已經哧溜過去敏捷地掀開被子縮進裏邊,穆王一試,他手腳冰涼,便主動將他的手放進懷裏暖著,長寧把腳也伸過去和他纏在一起。穆王起初還有點抗拒,長寧執意不放,穆王只當他畏寒,也就由他去了。長寧大喜過望,慢慢地把整個人都蜷在穆王懷裏。穆王恍惚憶起他剛出生不久時亦是這樣小小地蜷成一團縮在一角,昨日今宵,竟像是重疊在了一起,素日裏對別人的碰觸的抵觸感,頃刻去了七八分。

凡事有一就有二,長寧這日起把自己的被子也不要了,完全與穆王寢同衾而眠,老六有時張著耳朵聽他們小聲說話,明知道有聲音卻聽不到具體內容,十分鬱悶。

有日老六對玉搖抱怨穆王和長寧瞞著他說話,是長寧故意的,玉搖和和氣氣地笑著說道:“六叔,父子之間有話說很正常吧?你為什麼反應這麼大?”

“父子之間有話,為什麼兄弟之間沒有?”

玉搖嗔他一下,道:“你怎麼不問叔侄之間沒有?”

叔侄之間?他和長寧??老六試想一下他和長寧抵足夜談的場景……突然覺得西北風刮過身後一片落葉飄零,不寒而慄。



關曆入穆王府幾日,穆王府給她採買的衣服首飾用具便齊全了,她自到了中原,頭一次如此無拘無束,反而不知道該做什麼。玉搖練習刺繡的時候關曆也拖著小坐墊過來看,後來也開始學著刺繡,學了半個月,仍沒入門,被玉搖笑了好久。關歷年紀也不大,被玉搖一笑她便要拿出自己的本事來給玉搖看,關曆的看家本領自然是刀法。

玉搖看過兩回,有日隨老六和哥哥出去騎馬回來,見關曆正在練武,她一時興起,走到武器架邊,笑道:“今日我與你比劃兩回。你說拿什麼好?我大魏皇族,個個習武,只是師承不同罷了。每人必修的是劍術……和……弓箭!”玉搖從架子上挑了一把上好的劍,如蛇探毒信一樣飛挑起一張兩石弓,然後棄劍不用彎弓如滿月虛射一下,弓弦嗡嗡作響。她自己很不滿意地把武器收好放回架上,繼續道:“皇家的劍術是師承任太后的,師祖是曾為帝師的俠客王越。弓術稍雜,飛將軍、射日將軍、銀騎將軍都曾傳道。不過這些都不適合我。我學的最好的其實是霸王戟法,承自飛將軍。漢末亂世飛將軍為天下第一武將,你先祖亦是大名鼎鼎勇冠三軍的人物,二位當世之雄竟未嘗一戰,豈不是春秋刀法的寂寞?”

關曆受她一鼓動,戰意狂湧,玉搖早摘了霸王戟站在她對面。

長寧和老六在一旁看著滿頭冒汗……這算什麼?一個剛滿十九的舞姬,一個快到及笄之年的公主,這是要開打?



關曆

“行了,兩個都是花拳繡腿。”一句插話把兩人對打的緊張氣氛破壞得乾乾淨淨。玉搖笑嘻嘻地回頭去看,只見穆王從演武場的另一側走過來,現對關曆道:“春秋刀法的起手式你就是錯的。你的父親是男子,他用這個姿勢不錯,完全靠起手時的爆發,之後需要耐力,你用這個姿勢爆發不夠力量又難以為續,而且完全沒有考慮到你身為女子的優勢——柔韌。至於你……”穆王又看看玉搖,道:“玉搖,誰教你霸王戟法?你二叔?我記得我曾叮囑過你,刀法、劍法、槍法未大成時不能學戟。”

關曆自去思索穆王的話對不對,玉搖將霸王戟插回武器架上,又走回穆王身邊抓著他的手道:“皇爺爺叫張七交的麼。我那個起手式怎麼樣?”

穆王刮刮她的鼻子:“起手式是對的,料想張公公教的絕不會錯。只是…你們兩個如果拼命,你會輸。”

玉搖鼓起腮幫子,問道:“為什麼?”

穆王掃一眼同樣疑惑的關曆,對玉搖道:“她經歷過戰場殺過人,你只是紙上談兵。若要拼命,你自然不如她。”

關曆“嘩”地呼一聲,道:“王爺看的出來我殺過馬賊?”

穆王淡淡地回道:“便是看不出來,也猜得到。”說完對長寧和玉搖道:“今日騎術學的如何?”

玉搖掩口而笑:“哥哥好笨,我都開始學奔射了,他十箭射出去還有三箭脫靶,丟人啊~”

長寧惱怒地回道:“你騎馬飛奔的時候韁繩都放不開呢!等你能把箭插到靶子上再笑話我吧!”

玉搖便不屑地笑道:“你十天裏有五天能出去練習騎術,又比我早學一年,跟我較真,你丟不丟人啊?”

長寧還待要回,穆王先笑道:“好了,你們都別爭了。回去吧,滿頭都是塵土,不會不舒服?”

玉搖“啊”地叫一聲,大覺失禮,連忙叫挑莧抹芹準備熱水,自己不好意思地跑回房去了。老六、長寧與穆王說過幾句話,身邊的小廝過來說熱水備下了,二人便辭過穆王各自回房。演武場上頓時空落落的只剩穆王和關曆。

關曆低頭在想刀法,冷不防聽穆王道:“太子派你過來許了你什麼條件?”

關曆眨眨眼,聽不懂。

穆王也不追問,只道:“有時間別在我書房、臥房附近打轉,沒用的。不如多看看史書。”說完不管她怎麼想,從架子上挑起一柄橫刀,開始練習刀法。

穆王用的是左手刀,右手只起平衡的作用。穆王所習的刀法是烈驥將軍傳下來的雙手刀法,用長刀或陌刀,現在改慣用橫刀的單手刀法,雖大部分是自創的,然而威力卻也了得,關曆在一旁邊看邊琢磨,好簡單的招式,適合馬上衝鋒,只是狠辣了些。

聽說他以前使的兵器是銀月槍。關曆眯著眼睛回憶,似乎流傳下來關於先祖關羽的故事裏有提過和大漢槍王的一段交情,那位槍王使的武器就是銀月槍。

關曆蹲在地上從那幾句模糊不清的描述裏想像銀盔白馬的槍王是什麼樣,想著想著就走了神。穆王慣著黑衣,或者至少也是深得像是黑色的衣服。關曆在邊疆時曾聽過穆王的名聲,聽聞是冷面將軍,對人對己,都嚴苛到家,卻最讓邊疆的大小馬賊盜匪服氣。她到邊疆時離穆王結束駐邊回朝已經有四五年了,多少邊民的家裏還供著他的畫像——拿來當辟邪的門將。

只是方才看玉搖與長寧的情形,這個冷面將軍對家人可半點也不冷。

穆王練過五回便收了手,仍將刀放回架上。關曆起身想說什麼,穆王只當沒看見,從她旁邊走過。

關曆的笑臉刷一下變成苦臉,她幾時這樣沒存在感了?

練武場相遇之後,關曆還是常在穆王的書房和臥房附近出沒。穆王府裏人手不多,也沒什麼人看著家門。穆王的書房除了處理政事的時候,其他時間都是由著人出入自如,只是不能弄髒了地方弄壞了東西,如此大方,倒叫一直好奇穆王的書房有什麼秘密的關曆十分失望。

穆王不只一次在書房門口撞見過關曆,每次都只當沒見到。關曆初時還會覺得尷尬,時間久了,穆王在裏邊處理政事,她就在門口坐著看。玉搖和長寧來找穆王時遇到關曆在門外徘徊,危機感猛增,兩人連夜商量了幾個解決之道。玉搖一出馬,穆王幾乎就再沒碰見過關曆了。

關曆擅刀法,更擅歌舞。往日只學過胡旋和飛天、鼓舞這樣的西域舞蹈,到了中原進得梨園,也學了點中原的水袖霓裳。這天穆王退朝回來,送老六和長寧去進學,玉搖在宮裏處理內務,再沒人拖著關曆。穆王回府裏經過花園,正見關曆在跳一支水袖。一丈長的青色素綢水袖在她手上徐徐如春風南來,急落似流水東注,翩翻若鶴翔青松,身形一步百變,柔時無骨,其力中堅。

關曆早發現穆王已經到了花園裏,輕身一騰腰身幾轉,雙手一斂將水袖抓在手中,人落在穆王跟前,笑嘻嘻道:“我跳得怎樣?”

穆王靜靜地看她一眼,道:“你不冷嗎?”

冷?她當然冷。虧他問得出來。正月尾的天,穿著素紗中衣錦緞抹胸一條覆綠紗的白綢裙再加一件半透的水袖上襦就在寒風裏起舞,換了他他不冷?關曆用可憐兮兮的表情看著穆王的披風。

“冷就回房看書。”穆王絲毫沒覺察關曆的意思,抬腳要走。

關曆忙道:“我不識字。坐在房裏也沒事幹。”

穆王回頭看她一眼,仍走了。

關曆在寒風裏瑟瑟發抖地看著穆王離開,牙癢。

“別牙癢癢了。”玉搖懶懶地從她身後繞出來,道:“爹身上的衣物都是我親手做的,怎麼會給你?就算不是我做的,你指望他憐香惜玉?下輩子托生成他女兒吧。”

關曆說不出話來,玉搖走到她跟前,嗤笑一聲,道:“抱歉,我爹日日夜夜對著我,大約是對美人司空見慣了,你這身裝束,騙騙六叔還行,就饒了我爹吧。”

關曆和她有點不對盤,又不能跟她吵,轉身就要走,卻被挑莧、抹芹擋住了去路。關曆半點不放在心上,她要闖過去容易極了。然而張坦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到了玉搖身後,這就不妙了。

玉搖淡淡地一笑:“關姑娘急著走?還是等等罷。先給我解釋一下這是什麼?”玉搖說著從袖子裏抽出一張絹,上面是曲曲拐拐的西域胡族的文字,換了別人多半不認識,然而玉搖和長寧因為崇拜父親,在穆王守邊的時候,竟學過一些,雖有些字生僻不認得,大部分常見的字卻懂得。

這是關曆寫給太子的消息。關曆知道遲早會被長寧和玉搖發現,只沒料到發現得這樣早。玉搖繼續問道:“太子給了你什麼好處?收你做小妾?”

關曆面上閃過憤怒的神色,道:“給太子通風報信是我不對,公主也莫要太看不起我的人品。”

玉搖略帶諷刺地笑道:“那我可想不出,你為什麼要潛在這。論理你原是自由身,哪里去不得?我家雖沒給你富貴,終究不曾得罪你,你用這麼手段百出麼?難道我家對你還比不上太子?還是你一定要男人吃你那套才高興?”

關曆臉上頓時漲得通紅,玉搖看出點門道來,將侍女們遣走,叫張坦也走遠一點,道:“現在你可以說了?你要是不說,這封書信可就馬上要拿去見我爹了。”

關曆打個噴嚏,道:“太子說,只要我定時把穆王府的事告訴他,他登上皇位了就下詔接我的族人回中原,而且承認我們是漢人。你是漢家的公主,怎能明白這個承認對我們的意義?”

玉搖靜靜地想了一回,道:“就當你說的不錯。你只是要通風報信,為什麼還要勾引我爹?”

關曆很認真地答道:“大家都說他好麼,我只是試試罷了。他哪里好?”

玉搖輕輕地笑,只道:“既然知道他不好,你就省了這些心思,老老實實做你的舞姬吧……”話沒說完,琴謠過來禮道:“王爺派聽蕙過來,有吩咐。”

玉搖手中的摺扇輕輕一擺:“叫她過來。”

琴謠便領聽蕙來,聽蕙給玉搖見了禮,道:“王爺吩咐,以後關曆每天必須習字讀書。著奴婢每天酉時檢查。如不過關,第二天加倍。”

玉搖笑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紙筆備上一份。”聽蕙領命而去,玉搖又對關曆道:“你好自為之。要不是看在你不過敷衍了事,早宮法處置了。你要通風報信隨便你,只是離我爹遠一點。沒事學了漢字,就讀讀書吧。”語畢玉搖不再看她一眼,直接穿過花園回自己房中去了。



玉搖在房裏畫畫,長寧下學堂回來,直接過來找她問道:“怎麼樣?”

玉搖輕輕笑道:“還在呢。不過被我排擠一頓,應該不會再過分了。還好今天你不在,要是你在,說不得她要被你活撕了。”

長寧緊張兮兮地問道:“她……和爹……?”

玉搖回道:“神女未必有意,襄王更不曾有心,你以為是個人就會愛上他?”

長寧微微放心道:“事關己身,不盯得緊點,難受。”

玉搖抬起頭來,笑道:“你再粘緊一點不就行了?瞧,現成的藉口給你去纏著爹呢。雖然她被爹要求習字,怕沒那麼多時間鼓搗這些了。”

“啊?”長寧聽說穆王要關曆習字,站起來走兩圈,一拍手,道,“不好。我想起二叔今早拿四叔的信來,上面是調查關曆身世的結果,關曆剛到呼羅珊不久就喪父,萬一爹心軟了怎麼辦?”

“不會的。”玉搖很有自信地說:“爹只對家人關心。讓關曆習字應該只是早看出她的圖謀罷了。你該擔心的是相處久了關曆會不會假戲真做,當真喜歡上爹,她可不像中原的姑娘那麼含蓄。”

長寧哼一聲,沒答話,改口道:“行了不說她了。你今天學完了麼?學完了我們去找爹爹吧。”

玉搖“哎”地應一聲,擱下畫筆,和長寧一起出門去穆王書房。

穆王正握著老四的戰報,呼羅珊附近近幾個月不安穩,老四猜測要戰火重燃了。穆王從呼羅珊以西的里海附近商隊的頻繁調動就能大略推測出老四的猜測不假,若是把不尋常的表現細細查一遍給他,他說不定能判斷出具體是西邊的哪個在蠢蠢欲動。奇了,幾十年前中原動亂的時候這幫蠻夷不想著趁火打劫,眼見著中原軍隊又武裝起來對外了他們為何卻要送上門來?

穆王思索一陣,回信的筆在白紙上重重地點兩點。

這時長寧和玉搖到了,兩人一前一後走進來,一起向父親行禮然後才一左一右地圍過去。玉搖迫不及待地請功,道:“爹早猜著太子拿什麼要脅關曆了是不是?還要我去問。”

穆王笑而不答,轉頭對長寧道:“我猜你二叔就要出征了。你也去長長見識吧?”

長寧沒準備,這突如其來的問話他還真不好答,想了想,他問道:“多久?什麼時候出發?”

穆王的手在白紙上劃過兩個圈,道:“短則四五個月,長則一年。一年你若不來我就去找你。具體時間……可能今年過完年就得走。你想想再告訴我。”

那還有十來個月。長寧有足夠的時間想清楚。



習字不是輕鬆的活,關曆學了兩天,枯燥無味又毫無進展便裝病不學了,穆王叫來郎中一看,並無大礙,毫不猶豫就給了關曆三戒尺。

關曆吃了這三戒尺,總算老實了。有天她臨字,玉搖給穆王繡一根發帶,關曆臨得有些手酸,便放下筆休息,見玉搖紋絲不動地坐在原地繡花,問道:“你習字的時候,他也這麼嚴麼?”

玉搖隨口道:“你說爹?是哇。比對你嚴格多了,就你這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臨幾筆休息一下,換了是我,早被爹爹拎著耳朵說教了。還裝病,挨三戒尺算是管的松。不獨我們,二叔也是這麼被教過來的……哎,你看看,這獅子我繡得像不像?”

關曆瞟一眼那根絳紅色底上的金線獅子,道:“漂亮極了,換到呼羅珊的集市,能換好幾頭羊呢。”

玉搖聽了喜笑顏開,咬斷金線,把發帶給父親送過去。



寒食

今歲玉搖的生日恰巧落在寒食節,二月初皇帝就找穆王商量過,欲將玉搖的及笄禮放在三月初三上巳女兒節,穆王不好說這個日子如何,去問過玉搖,玉搖撇撇嘴,道:“怎麼我加笄就必須得是女兒節?既然拿我當男兒一般看待,許我一個成人禮,何以由皇爺爺擇在閨閣之日?該要一個隆重點的日子筮日才是麼。”

玉搖素來自己做主慣了,穆王不覺什麼,皇帝則大悅,于春分這天大行鼓樂,皇帝與穆王俱著冠服,同往宗廟,命太史局筮日。不知為何,竟然一次占筮出兩個日子:五月二十分龍,以及夏至,太史局將兩個日子都呈給皇帝。皇帝自己親自拿蓍草以穆王、玉搖、長寧生辰演八卦推算,最後決定去夏至留分龍。

負責給皇帝占卜的宗人十分驚訝皇帝留的分龍這日,繼而對皇帝的魄力佩服得五體投地。玉搖知道自己拿到的是分龍之日,一笑置之。

日期既定剩下的就是擇賓。皇帝必然是正賓,這是他一早就說過的,玉搖自己也理解,勉強接受不要求到及笄前三天再行占卜筮賓了。參禮賓客僚友,除了皇帝和穆王定下的人,剩下的就由玉搖自行決定。然而過場還是要走的。皇帝與玉搖商量著定了賓客單子,筮日不久,皇帝于宗廟筮賓。倘若筮賓出來的正賓不是皇帝,少不得要多筮幾次。結果第一次筮賓,出來的正賓卻正是皇帝,皇帝很高興,回來欽定了澄王做贊者。

穆王拿著皇帝給的賓客僚友名單,以及贊者、有司的名單,不由有些頭疼——多數是男子,全不合女子及笄的禮儀。皇帝這是在給孫女加笄還是在給孫子加冠?

朝廷裏也有不少重臣對此頗有微詞,皇帝面上不說什麼,暗地裏命人拿著他收集來的把柄一個個地彈劾,頓時把禦史們忙了個倒仰,百官人人自危,三皇子一党趁亂出來攪和,連帶著太子一門也不得安寧,於是再沒人有餘暇惦記著玉搖的及笄禮。

“這不就解決了?”皇帝聽著穆王小心翼翼地問及笄禮上多數都是男賓會不會有損皇室顏面,皇帝指指案頭的山一樣的奏摺,道:“都忙著把自己摘除乾淨了,誰還管這個。怕是為了討朕的歡心,忙不迭地要主動送上門呢。朕定的人都好。你只照辦就是了。”

穆王只得回去寫請帖,準備五月十七登門戒賓,主賓皇帝,贊者澄王,五月初回京述職的四殿下以及六殿下、徐太師為有司,大長公主親佐,賓客有侯門公府,有閨閣弱質,分別延請。皇帝的格外重視,使得京城上層都為玉搖的及笄禮忙碌起來。



寒食節至,這日及後兩日到清明,共三天禁火,停朝。祖陵在京城附近的人都要去祭掃。祭掃之後還有踏春。皇家也一樣。穆王府裏早早忙開,穆王、長寧、玉搖和老六各飲一杯春酒,喝寒食粥,整好衣物遂宮裏傳令的公公進宮。待諸皇親到齊,皇帝便浩浩蕩蕩地攜眾人一起往帝陵祭拜。

供品一應都已備好,皇帝自己念過一篇祭文,張七捧去火化。然後皇帝灑過三碗祭酒,眾皇親紛紛將碗中的酒灑於帝陵前。再由太子奉上祭文,照例火化。各人又有各自撰寫的祭文,由帝陵收去統一化于武帝陵前。皇帝獻上供品,本該由皇后亞獻,但是皇帝並無皇后,亞獻便該給太子,皇帝卻並沒讓太子亞獻。第二個向列祖供祭品的人居然是張七,皇叔平南王再獻,太子再獻,長寧終獻。

祭過帝陵,皇帝特意去再祭一次武帝陵。照例是祭文一篇,供品若干。武帝陵裏有許多柳樹,守陵的人早早準備好了柳枝給皇帝。皇帝拿起裹著明黃色繡九爪金龍絲綢的柳條遞給張七,張七給他系在衣帶上,皇帝又拿起一枝柔黃色的短柳梢插在張七頭上。除此之外還有插於瓶中奉給各祖帝的柳條。最後幾大盤則由皇帝分給諸位皇親各自佩戴。

太子領過一枝香色紗纏繞的柳條,系於腰間。各皇叔拿淺黃的,穆王、澄王拿鵝黃的,再就是小輩們。皇帝又任性一回,命人將給他備用的纏明黃色綢緞的柳條奉上來,一枝給長寧插在衣領,一枝送玉搖,他親自給玉搖挽在發間。

穆王看著長寧領口和玉搖頭上的那點金黃色的裝飾,不由騰起一陣憂心。

澄王低聲道:“大哥莫急,且看。父皇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也不是一兩次了。”

各人裝飾的柳條分完,還有插於門戶的長柳條,宮監們抱著大花瓶來給皇帝看過,便送往皇親、重臣家中。

分完柳,祭樂再響,皇帝訓完家訓、國法、族規,方結束了拜祭。皇族人隨皇帝離開帝陵回宮,于宮門口各自分散。

長寧、玉搖看著諸人散去,跳到父親跟前磨蹭道:“爹我們去踏青吧?踏青吧踏青吧……”

澄王和老六也過去邀穆王一起踏青,穆王便笑問道:“還有蹴鞠呢,你們不去看?長寧也不去?”

長寧道:“我不去。蹴鞠有什麼好看?張公公下場去踢那還有點看頭,皇爺爺捨得他去麼?”

澄王也道:“往年都是看蹴鞠,也乏了。今年去踏青也不錯。”說著笑了:“難得玉搖今年不想看蹴鞠。我這做叔叔的陪一回,不也很好麼?”

玉搖笑道:“若不是聽聞今年京郊有處農田芸薹花開得好,我才不去呢。”

老六看看穆王,顯然也希望他去。

穆王笑道:“好好,先回去換身衣服,稍稍吃點東西準備一下再去踏青。園子裏架著的秋千,玉搖好歹上去晃一晃再出去踏青。”

玉搖笑應下,一行人各自上車一起往穆王府去。

穆王府門上早插了六尺長的柳條,飄搖搖隨風展著,幾人下車進府,先換下冠服,澄王揀穆王以前的衣服換上,出來見穆王腰帶緊束沒穿外衫,正在案邊想什麼,不由道:“大哥又清瘦了。這些日子又有什麼煩心事?”

穆王拿起長寧放在案上的柳條給他看,道:“先是玉搖的及笄禮,再有這個……我總覺得快要起風波了。”

澄王笑道:“由他去吧。父皇的意思我們幾時能猜中了?你別想這些。啊,讓我看看你府上的廚子準備的什麼點心。”

穆王打開食盒,有幾隻小小的雨洗天青色的瓷碗裏裝著寒食面,還有拌香椿、蕨菜、野蒿。穆王給自己和澄王各取一份,澄王就過去在他旁邊坐下慢慢吃。

長寧換好衣服過來正堂,仍把柳條插回衣領中,嫩嫩的柳芽和長寧的人一樣充滿朝氣。他也在穆王身邊坐下,道:“妹妹的那份我叫送到她房裏去了。一會我們去看她蕩秋千,然後再一起出去吧?”

“也好。”穆王點頭,把一碗寒食面陪著小涼菜給長寧端過去。



玉搖在房裏換上出門的胡服,換了個男孩的髮髻,柳條仍作宮花一樣綰在發間。她隨便拈了快花糕抿著往花園去。秋千架下站著一個人,遠遠見玉搖來了,略有些不安地迎上去。

“卑職叩見公主。公主千歲。”

玉搖翻個白眼,道:“怎麼老是你?平身。”

於千摸摸頭,傻笑道:“我知道公主今天去祭帝陵,不知道公主什麼時候回來,但是知道公主一定會來蕩秋千……”

玉搖打斷他:“行了行了,你知道得夠多了。”說著她跳上秋千,笑道:“你來推我呀~”

於千傻傻地繞到她背後,輕輕將秋千往後拉動一小段距離,然後放手。

玉搖笑得像銀鈴一樣。其實於千是個多老實的人啊,能讓她放心地把後背交給他。

玉搖叫於千把秋千推高一點,朗朗的笑聲在風中散開去。不多時穆王幾人也到了花園,看見於千正在賣力地推秋千,玉搖在半空中搖搖晃晃地笑。

澄王笑道:“哥,你的女兒果然是天下無雙。於千可是出了名的能力高性子又冷漠的人。”

長寧很驕傲地接道:“那是。我妹妹麼。”

穆王微微地笑。長寧和玉搖都是天下無雙的人。

關曆不知道從哪竄出來,規規矩矩地給幾人問禮,然後好奇地問道:“你們去踏青嗎?”

長寧有點驚訝地問道:“你知道?”

關曆面帶得意地笑:“我們也過寒食。我們還過立夏,端午,夏至,七夕,中秋,中元……別真當我們是蠻夷。我們還要作詩呢。哎,你們踏青,帶上我麼。”

穆王不管她的事,只看著玉搖。玉搖注意到關曆出現,忙叫於千停手,自己跳下秋千來找穆王。

於千跟著玉搖過來,先給穆王道禮,然後立在一旁不說話。穆王看看他,再看看玉搖,道:“你跟著一起去踏青吧?”

于千歡歡喜喜地謝了,長寧叫人取來兩根柳條,一根給關曆,一根給於千,兩人各自戴好。下人來回說車馬齊備了,問是不是現在就走。

穆王看看人都差不多了,笑道:“那就走吧。”

長寧和玉搖歡呼一聲,擁著穆王出門了。

三月的長安城郊風光無限,遊人穿梭如織,俱是趁寒食插柳踏青而來。一路上玉搖隔著竹簾還能看到番邦的人,昆侖奴在表演,有人在叫賣西域特產,還有些胡人女子在歌舞,熱鬧非凡。到了城郊,大部分都是文人雅客,小販們沿街叫賣含笑、杏花、桃花、西府海棠、垂絲海棠等等,花的香氣和初春泥土解凍的腥味和在一起,夾雜著生機的氣息。

風有點寒冷,長寧拿披風給穆王披上,穆王沒拒絕,長寧趁機裝冷縮在穆王身邊,穆王讓出一小半來給他,他也就順理成章地粘著不走了。

穆王幾人的踏青選在農田附近,大片大片金燦燦的芸薹花開,搭配著碧油油葉子綠茵茵的草地,靠小山的田埂上粉紅色的桃花和道旁的櫻花像夏日的火燒雲一樣深深淺淺濃濃淡淡地燒,藍湛湛的天空,幾樹梨花雪白地浮著,往上連接著大朵的雲,好像那些雲便是從山間的梨樹林裏升起來的。這些大塊分明的色彩,十分鮮豔明亮。

玉搖和幾個侍從一起把休息的地方整理出來,在一大塊草地上鋪好厚厚的?子,帶出來的點心酒水都擺上,居然還帶了一副詩筒,文房四寶齊備。看來是還要鬥詩。

長寧笑道:“妹妹安心大放光彩呢?這裏可只有你能作詩。”

大實話。穆王、澄王的文采都在寫奏摺寫上疏上,並不擅長作詩,長寧隨穆王,老六更是出了名的不喜詩詞。只有玉搖會一點。

玉搖笑嘻嘻看他一眼,轉身去佈置幾人的座位,不回話。關曆在她跟前學著安排這些。

長寧拖著穆王去找農夫買了些芸薹,和著柳條一起笨手笨腳地紮成一個花環扔在玉搖頭上,玉搖把花環扶正一點,沒摘下來,看看食具擺得差不多了,回頭叫挑莧把青團、環餅、棗餅、柳葉豆腐端出來,還有一竹筒桃花粥,一竹筒杏仁燕麥粥,一同飴糖大麥粥,都是用蘆葦葉封口帶來的。

關曆還帶了一隻老鷹形的紙鳶。玉搖懊惱自己竟忘記帶紙鳶了,關曆笑著又拿出一隻鳳凰的紙鳶來給她。玉搖把鳳凰往於千身上一塞:“去,放高點。”

於千便傻愣愣地去放紙鳶了。

澄王對穆王道:“這個於千啊……”

老六接道:“遇到玉搖就傻了是不是?”

玉搖聽了過來道:“要那麼聰明做什麼。聰明人都不進我家的門。只有傻子才來。”

穆王咳嗽一聲,玉搖這是把澄王和老六一起罵了。

玉搖自知失言,轉而道:“不說這個了,我們過去坐著說話把。我今天可要聽於千有什麼詩好做呢!”

關曆接道:“公主要作詩?交交我麼。”

玉搖便叫來聽蕙,吩咐道:“一會你教她罷。”

聽蕙微微一躬身諾一下。

穆王、澄王、老六和長寧陸續入座,玉搖給穆王一碗桃花粥一碗杏仁燕麥粥,問道:“夠不夠?夠了我可要給剩下的粥裏添蜜糖了。”

穆王點點頭,玉搖便叫抹芹給剩下的桃花粥里加蜂蜜,然後打發她和挑莧、琴謠到一旁坐著去。這裏由玉搖親手照管。

於千已經把紙鳶高高地送到天上,眼巴巴地望著玉搖,玉搖忍著笑招呼他過來坐下,於千這才扭扭捏捏地過來在下手坐著——玉搖排行最末,於千的位子就在玉搖旁邊,也難怪他手足無措了,關曆和聽蕙則坐在玉搖身側微微靠後的位置。

穆王在所有人中輩分最高,由他開宴。穆王只輕輕說一聲“自便”,幾人便各自鬧開了,長寧親手照顧穆王,挑他喜歡的食物,小心照看穆王有什麼需要。

老六便沒心情和澄王說笑了,也往穆王身邊去,和長寧搶事做。玉搖叫人掐來一些柳條,和關曆一起編成細細的環給各人戴在頭上。

於千欲拿走她手中的最後一個柳條環。玉搖把手縮回來,道:“不行,你怎麼可以白拿我編的柳條?該作首詩來謝謝在座諸君才是麼。”

于千偷偷看看穆王,穆王帶著幾分笑意地望著他們,道:“玉搖雖然有些失禮,倒也符合今日的場景。于大人不妨試試。”

於千便搜腸刮肚地開始想作詩。長寧輕輕笑著靠在穆王身上道:“哎呀,不知道於千是哪來的勇氣。雖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是玉搖可不僅僅是‘窈窕淑女’如此簡單。”

“你也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穆王輕聲道:“你也到了‘君子好逑’的年紀,可有意中人沒有?你二叔送來的畫軸真的都不喜歡?還是你害羞了?”

長寧氣得要死,他想的人是誰,穆王不是一清二楚麼?真要他明說?他倒是想明說,就怕把父親氣著,只得強壓著怒火,道:“不是我的茶。爹你別管了。”說罷長寧轉過頭去看玉搖和於千,再不和穆王說話。穆王有些後悔,軟言軟語地與他說話他也不回。長寧怎麼不知道他現在埋怨幾聲就能讓父親更加心軟,然而他更怕自己一張口就忍不住把心底的話都說出來,那可真是退無可退了。



生日

長寧與穆王自在這邊糾結,老六拉拉二人,道:“于大人要作詩了,大家聽聽。”

於千不好意思地道一聲:“拙作恐有辱王爺之耳,還請多多見諒。”

老六便笑倒在穆王身上,悄悄在他耳邊道:“據聞于侍郎是個恃才傲物的典範,未料也有如此小心謹慎的表現。都是大哥的女兒好哇。”

長寧一面笑著應他的話,一面試圖把穆王往自己身上拉,一面要把老六推開些,老六不甘示弱地反擊,乾脆貼了過來,還要打開長寧推他的手。穆王幾次三番勸阻不住,由他們去了,自己只看於千怎麼作詩。

“自古詩人多傷春。”

穆王皺著眉,道:“半截起,不著調,且又俗,諷古的句子若是自己沒有驚才之語,往往被人諷。”

關曆忙小聲問聽蕙穆王的評語是什麼意思。

於千紅著臉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說,玉搖笑著捶他一下:“繼續吧。我爹這是抬舉你呢!”

於千瞅瞅玉搖又瞅瞅穆王,小聲續道:“從來少作是惜心。”

穆王正要評斷,看看玉搖掩著口笑,便不說了,只道:“你繼續。”

“一樹丁香晴光滿。”

穆王便道:“女子故事。你接著說。”

“半點東風吹落襟。”

玉搖下意識地往自己身上看去,一朵芸薹花粘在外翻的胡領上,她便把那朵花摘下來往於千身上一粘。於千愣愣地摸著那朵芸薹,剛才說了什麼,怕是早忘得一乾二淨了。

穆王笑道:“你這詩不評也罷。倒是那朵芸薹的成全。玉搖,你的答詩呢?”

玉搖把柳條環往於千頭上一戴,道:“我就拿他的語氣來做一首,倘若不如他,我再不作詩了。如何?”

於千有些恐慌道:“公主,如何使得?”

“你是覺得我必不如你?”玉搖笑著簽在聽蕙身上,道:“我若果真比你好,你可怎麼認輸呢?”

於千訥口不答,他在玉搖跟前從來都是示弱的那個。穆王道:“玉搖要作便作,少欺負人家。”

玉搖信口就道:“長安落雪楚落花,本共寒食一日嗟。”

穆王笑道:“時間不對。這是你正月裏的詩才是。地方也不對,於千可不是江南人。”

是麼?玉搖抬眼看看于千,於千小心道:“地方倒不錯。卑職故鄉是河南道最南邊的一個無名村莊,這個日子確實已經是春菲落盡了。”

穆王聽了微微一笑,道:“玉搖,你這個幫手倒是不錯。就算你過關,繼續。”

玉搖暗中輕輕踢於千一下,才道:“三分消息風捎來,千里同春夢入家。”

穆王笑道:“行了,確實比於千的好,但也是不著調。我們幾人沒一個是文人墨客,當為此地春景一大悲。”

長寧聽穆王還有閒心開玩笑,火氣越發旺了。他表達怒氣的方法就是把他和穆王的粥對調,然後把穆王那兩碗一飲而盡,然後在自己的粥裏又添了兩勺蜜給穆王。穆王素來珍惜糧食,只能無可奈何地把兩碗甜得有點反胃的粥喝乾淨。

長寧看著穆王微微隆起眉間,立刻又心軟了,將自己的一杯清水遞給他。穆王接過來啜兩口才覺得稍微舒服一些,老六先人也發現長寧在幹壞事,等穆王放下杯子便遞過一個青團。穆王道一聲謝,接下吃了,然後向長寧低聲道:“你在生氣什麼?”

長寧哼哼,不說話。玉搖拿手帕扇著風眯著眼看他們三人互動,突然關曆叫一聲:“哎呀公主,你的紙鳶要落下來了。”玉搖回過頭一看,可不是麼,那只鳳凰紙鳶正要往下栽。

於千忙放下手裏正在抄錄的詩稿,過去把鳳凰紙鳶放起來,關曆坐不住,跳起來把自己的紙鳶也放出去,玉搖也坐煩了,起身找於千接手紙鳶自己放,於千就在她跟前呆著。

穆王看著他們笑笑鬧鬧,覺著一輩子這麼過也不錯。澄王很有興趣地打量正在和長寧拆臺的老六,直看得他有些僵硬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端正,方若有所思地收回視線專心致志地看玉搖放紙鳶。

一陣東風吹來,兩隻紙鳶不知怎麼就攪到一塊去了,於千上去幫忙解開,但是關曆的那只紙鳶卻斷了線,飄搖搖隨風而去。關曆站在原地看著紙鳶飛走了,只笑道:“它定然是愛上東風了,所以主人也好,性命也好,一概再不顧惜。”

玉搖聽她這樣說,只笑嘻嘻地把自己的鳳凰收回來,然後塞給於千,道:“你收好,可別讓它也飛走了。”

澄王看著老鷹的紙鳶慢慢飛走,眼尖地瞄見遙遠的天際一線灰暗的雲,便對穆王道:“玩一會透透氣就回,快變天了。”穆王自早晨起,舊傷就在隱隱作痛,當然知道澄王所言不差。只是看玉搖玩得那麼高興,有些不忍打擾。

長寧一聽要變天了,忙也勸穆王回去。澄王根本就只是告訴穆王該走了,穆王的意見不在考慮範圍之內,自己動手開始收拾,他動手了旁邊坐著的琴謠、挑莧、抹芹以及長寧的小廝鳳展、翼若都過來收拾,聽蕙去請玉搖和於千回來。索性東西不多,不一會就收拾完了往車上一扔,一行人仍原路返回。果然他們剛回穆王府不久,春雨便輕輕地灑起來。



陰雨天對穆王而言格外難熬,濕而冷的空氣似乎在骨頭裏到處流竄,穆王不得已只能縮在榻上。皇帝特意從宮裏調一些溫泉水給穆王府,長寧叫人取來兩桶他洗臉擦身,末了倒了一杯用昨天燒的開水溫著的生薑茶,穆王喝盡方覺好受些,笑道:“又折騰你們了。今天是你妹妹生日,給她慶生的禮物在櫃子第二格裏,用桃粉色緯錦包裹著的匣子,一會你拿出來給她。。”

長寧應一聲。穆王又道:“雨是不是很大?”

長寧出門查看一下,道:“剛才還只是牛毛,這會兒已經有點瓢潑的意思。今年的雨水好豐沛,像是要把前年的補齊了一樣。”

穆王笑道:“天拿走了多少,自然要補回來多少。世間常理不正是如此?下雨天,留客天,請你二叔也住下來,等雨小一點再回去。于大人那裏……你著人好好送回去。”

長寧“哎”一聲,叫人把穆王的意思轉告澄王。澄王換了身衣服才過來,於千和老六不一會也來了。玉搖最晚到,她還要換髮髻重新點妝,故而最慢。老六和長寧都擠在穆王榻邊,玉搖往日的位子反而沒了。玉搖也不生氣,只問穆王現在如何。

穆王當然是說無妨,長寧冷笑道:“若果真無妨,您親手把妹妹的禮物給她麼。”說著他從櫃子裏取出包得嚴嚴實實的包裹給玉搖,道:“妹妹芳辰,這是父王贈的。我的已經送到你房裏去了。”

老六和澄王也各自備下禮物。於千期期艾艾的,最終也沒開口。玉搖叫挑莧把禮物都送回自己房裏,自己取出一副花牌來,道:“外面下雨沒地方去,怪悶的,我們玩幾盤,天黑了就散,如何?”

玉搖是壽星,她怎麼說,另幾人怎麼聽,於是澄王、老六、長寧上陣陪她玩,於千隻在她身後看著牌。長寧靠在穆王身邊不時和他偷偷笑自己的牌,穆王暗中教他放水,玉搖玩幾盤,大獲全勝,不久膳房來傳晚膳,牌局就這樣散了。等用過晚膳,天色差不多已經模糊,寒食時又不能點燈,穆王催著於千先回去,於千也就識趣地告辭了。

玉搖送於千到門口,於千猶豫半刻,玉搖有些不耐煩了他才以破釜沉舟的語氣道:“公主芳辰,卑職不曾備下重禮,只有一幅自己所作之畫,望公主收下。”說著他從袖子裏掏出一個小卷軸來遞給玉搖,一端已經被掐得有些褶皺,於千看見玉搖輕輕地整理那些褶皺,臉上燒得像炭一樣。

於千送給玉搖的卷軸上畫的鯤化為鵬,罕有送這個給女子的。玉搖比劃一下,發現正好可以給穆王繡一個這般圖案的披風,於千真有意思。似乎是能看出她的心思一樣。玉搖這樣想著,端著畫卷回父親的臥房與他道了禮便回自己房裏了。琴謠已經把許多官家小姐送來的生辰禮搬回她的房間,就等著她一一查驗。

玉搖很開心地整理自己的禮物。穆王給她備下的是十二瓶西方的香露,還有南洋來的珍貴的花露。要麼是玉搖點名要的,要麼是玉搖喜歡的類型。玉搖想像不喜歡這些花露的氣味的穆王強忍著不適一瓶一瓶地把她想要的花露從那麼多貢品裏挑出來,又感動又想笑。

長寧送的一套新印出來的史書,她也念了好久,難為他天天陪著穆王進出還能記著她要的東西。

老六送的一個沉香木盒裝的頭油香粉八色口脂六色胭脂和螺子黛,品質確實與貢品相比也不差,難得顏色和氣味都是玉搖喜歡的。老六討好女人可真有一套,什麼燕燕閣鶯鶯樓真不是白去的。

澄王送的是一柄削鐵如泥的匕首。玉搖抽出匕首,匕首尖朝向木案手一松,整個匕首全部沒入,只有鑲嵌著寶石的柄還在外邊。不錯。

閨閣朋友送來的禮物大多是女兒家用的東西。玉搖把這些收拾一下,交給琴謠拿去收好,只留下穆王的香露放在自己榻邊的櫃子裏,澄王的匕首隨身帶著,長寧的書扔在書房。於千的那幅畫暫時被書壓在書桌上,等玉搖描好了繡花的樣子就可以裱起來掛在牆上。玉搖十五歲的生日,就算過完了。



天色很快就完全黑定了。這晚穆王沒辦法過去玉搖房裏與她說話,十分愧疚。澄王代他去問過一回,只在門外,確定了玉搖睡下便回了穆王的臥房。

本來穆王府裏有許多客房可以住,澄王卻說難得第二天不朝,想和兄弟們說說話,於是順理成章地搶了老六的榻,老六則爬上穆王的榻,順利地接手了長寧之前睡的地方。十五大概是第一次和這麼多男人同處一室,粘在穆王身上瞪大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四處張望就是不肯下去。

說是夜話,多數時候是穆王和澄王在談論朝政,從農桑到兵事,三省六部每處都說一點,及說到老四還在戍邊,穆王便想起呼羅珊的躁動。

“我想……老四這次回來,我想等老四再去邊疆時帶長寧一起去。”穆王說著看看正把下巴擱在自己肩上磨蹭的長寧,又問道:“長寧怎麼想?”

長寧輕聲道:“你怎麼想我就怎麼想。只是我不在你身邊,你可別想我。”

穆王確實捨不得,拿左手輕輕摸他的頭,長寧放鬆地微微壓在穆王肩窩上,道:“但是我會去。”就算是為了能拿到保父親的兵權他也要去。

澄王明白長寧的意思,道:“我知道。我會保舉他。老六就先跟我學一陣子處理政事吧?”

“我?”老六愕然道:“為什麼?”

長寧譏笑道:“我比六叔小幾歲,尚且知道要為父親分憂。六叔癡長我這麼多年,怎麼還要我爹顧全你?”

老六便不說話了,像只小狗一樣地蹭到穆王旁邊,愣把長寧擠到一旁,他十分諂媚地對穆王道:“大哥,我是不是做得很不好?我改。我以後一定不給你找麻煩了。”

長寧暗中擠他,邊擠邊道:“你這話跟翠雲閣的姑娘說了多少遍。少來糊弄我爹。哼!”

老六和長寧手腳並用的和對方互掐,十五終於忍不住想睡了,只是這兩個在一邊鬧騰,很打擾睡眠哎……要一起解決才好。十五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啪”一聲,同時打在老六和長寧嘴上,然後哇哇大哭起來。

穆王側身起來哄這個小祖宗,等十五睡著把他安安穩穩地放在榻前的搖籃裏,再躺回榻上發現長寧和老六還在打。

“……老六,今天你睡外邊。我有些冷。”穆王說的很正經,就好像真的是因為他怕冷

老六吱一聲,乖乖拖著被子換到外邊。

澄王很有興趣地聽著穆王那邊的動靜,然而三個人都不出聲他也只能失望地陷入睡眠了。主榻上什麼場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穆王睡著的時候老六和長寧一左一右搬著他的手,被凍醒的時候兩個人都把頭埋在他脖子旁邊,蜷成一團,手腳都纏在他身上。

難怪會做被冰涼的八隻手長蛇勒死的夢。穆王儘量不驚動他們,把被踹掉的被子撈回來蓋上,被子有點小,至少三個人怎麼蓋都會冷。看來還需要一床大一點的被子,不然真太難受了。



及笄

澄王在穆王家住了兩夜,老六的地盤就順利地挪到了穆王榻上。長寧看在他這一挪不知道給自己多少理由貼著父親睡,勉強接受。

四月慢慢過去,氣溫一天比一天高,人們換上的春裝也越來越薄,穆王不論什麼場合,該穿的衣服都裹得嚴絲合縫,讓只著兩件衣服敞著領口還熱得汗流不止的老六好生敬佩。

玉搖的及笄禮因皇帝的重視而格外隆重,到四月開始就慢慢忙開了,因她是五月及笄,所需的禮服按照月份全部重做,時間非常短,皇家制衣的幾個布莊忙得只能把其他人的單子往後延了又延,十幾個頂尖的繡工日夜趕工才將玉搖的禮服全部趕出來,其他的呈設挑好備足時間就到了端午。

因著要準備及笄禮,端午節整個穆王府過的倉促極了,然而該有的一樣也不能少。宮裏邊將艾草和菖蒲和石榴花給穆王府送去,穆王接旨謝恩,該插的插,該懸的懸。玉搖自將時令的鮮花草木插成擺設呈放於各人室內。澄王府送來幾簍佩蘭,穆王府的下人拿去煎湯沐浴。佩蘭不大好尋找,找不到佩蘭的人家只能煎蒲、艾草代替。沐浴蘭湯之後,穆王把十五抱出來,用雄黃酒在他額頭上畫“王”字,然後將皇帝賜下的香囊給他佩戴,穆王和老六、十五的香囊都是皇帝所給,長寧和玉搖佩戴的香囊則是穆王給的。

艾虎是穆王親手做的,艾草編成,每人一個,長寧和十五的系在背後,玉搖的那個掛在釵頭,穆王和老六的用彩線穿著掛在腰間。玉搖用彩色的綾羅剪成粽子和老虎形狀上面粘著艾葉,分給每人一串,這也是艾虎,和穆王的一般處理。玉搖給自己準備了一個健人一個豆娘,穆王又給她買了兩個極其繁複的。

長寧畫了五毒印,玉搖拿五根繡花針插在上面,廚房還有早早備好的五毒餅,雖然是甜食,穆王也隨著吃一個,府門口掛上了桃符、綴著絲穗飄帶的紙葫蘆,去年揚子江心鑄造的天子鏡這天也賞賜下來,穆王恭恭敬敬地捧進門設於堂上。

穆王府中制的粽子包裹成錐形和菱形,堆成車馬的形狀擺在院中,旁設鹹蛋、五毒餅和鮮果。每個人都要吃一點,這天府裏的下人們也會各有打賞

本來還應該去看龍舟打馬球,這年太忙,穆王府卻沒那個心思再把所有的活動都來一次,皇帝諒解,特意在節禮中夾帶幾隻紙船給他們各自隨身攜帶。

過了端午,查驗及笄禮準備的東西以及佈置含元殿就成了每日必修的功課。長寧聽聞玉搖的及笄禮居然在含元殿舉行,不由十分嫉妒地道:“當年大姑姑的及笄禮也只是在麟德殿的偏殿,你居然有福氣在含元殿及笄。”

玉搖很得意地抬頭道:“皇爺爺要補償父王麼。將來你行冠禮,說不得要在太極殿了。”

穆王聽了放下手中的書,無奈道:“你們少說兩句,叫外人聽見可怎麼得了?”

長寧趴在穆王肩上道:“就是聽去了又怎麼樣?難道我們不配?太子在春宮及冠,我竟不如他?在太極殿及冠我還嫌不如自己家裏呢。”

穆王只能道一聲:“不說這個了。”轉而問玉搖:“賓客都確定了麼?明天就該戒賓。禮服都試過了麼?”

玉搖笑道:“都確定了,衣服也已試過,已經送到宮裏去了。”

穆王道:“那就好。父皇不知道為何如此重視你的及笄,萬不能出一點差錯。”

“明白。”玉搖和長寧同時點頭。

第二天,穆王下朝回來,身著朝服往所有賓客家中去,從皇帝起,到諸位大臣一一再請,又有閨閣女子,由玉搖親自寫請帖邀請,她們或扮作男裝隨家人出席,或於簾帷後自成一宴觀禮。戒賓完後,還要宿正賓。五月十八穆王再次進宮邀請皇帝,皇帝按禮節退讓一番便應允了,賓客的事才算完。到五月十九,諸禮齊備,這日傍晚,穆王與玉搖以及參加及笄禮的親戚一起到宗廟約期,約在五月二十天明時分為玉搖及笄,徐太師和從邊關回來沒多久的老四一起把約期的時辰轉告所有賓客。

五月二十清早天色還未明,穆王便帶著老六、十五、長寧和玉搖入宮,含元殿右前已經設銀質的洗,進含元殿,繞正堂往後邊側房,進門左手牆下設木架懸掛所有的禮服,依次是五件外衫四件羅衫的九層釵鈿和八層的素紗蟬衣以及兩件拖地外衫兩件羅衫的小釵鈿,然後是正鳳大冠及搭配的玉追、步搖、花鈿、花簪、花釵、花壓,小鳳冠及配飾,普通的束發佩飾,各一箱,一會由三位有司各自站在西邊的淺臺上抱著。因有司是男子,故而只是抱著頭飾而已,真正更衣的人則是三位成年公主。禮服以北,呈設篋、簞、勺、觶、匙、篚、匴、甒等,還有肉脯和肉醬,禮服以南,設蒲葦席。

出來正堂,宮侍兩列,無聲無息地半躬著身子而立。宮侍兩側,是梨園的樂坊。皇帝攜穆王、玉搖看過一圈,道:“如何?玉搖,朕可是相當喜歡你。”

玉搖梳著小姑娘的雙丫髻,略施脂粉,淺淺地一笑,道:“謝皇爺爺厚愛。”

皇帝輕輕拍拍她的頭:“過了今天你就是成人了,多為你的家族分憂解難罷。”

玉搖認真地點頭,想想又道:“孫女的及笄禮便是如此隆重,不知道哥哥的冠禮皇爺爺可怎麼辦呢?”

皇帝笑道:“便是放在太極殿又如何?小丫頭,你藏不住心思。”

玉搖吐吐舌頭。正巧澄王、老四和徐太師已經到了,皇帝命老四、老六過去捧著衣箱站好,自己和澄王出含元殿正門于龍尾道前的牌坊下親迎眾賓客。穆王最後叮囑玉搖幾句,玉搖自回里間等候,穆王和于千在皇帝對面迎賓。只是他們幾人迎賓,那些前來的賓客竟然不敢進門,都在門口堆著,等人到齊了,皇帝方大搖大擺地帶著他們從龍尾道到含元殿前,什麼每逢轉角必與穆王相揖入門時需三讓,全都不顧。穆王本來對皇帝這大操大辦的設計就不是那麼上心,也就不會計較符合不符合禮制了。

及到含元殿正門,一應賓客都在銀洗前駐足,只有皇帝與穆王按禮制謙讓入殿,頓時鼓樂大作。澄王與於千也入殿,長公主引玉搖出,玉搖與皇帝相對,本該由正賓揖將冠者,因君臣有別,改玉搖揖皇帝。揖完後玉搖于席上坐下,穆王立於玉搖身邊。澄王在玉搖身後坐下,為之梳髻。梳完髻後,皇帝與穆王出含元殿,從西階下,穆王和張七伺候皇帝洗手,三人再從西階入殿,皇帝到玉搖跟前坐下。玉搖此時已經綰上了尺鬟髻,皇帝親自為她整理束髻的纚,然後皇帝起身來到西邊的臺階,下行一步,老六捧金錯玉的發綰和烏紗絲冠釵三對簪三對花鈿三對步搖一個上階。皇帝接過他手中的頭冠,慢慢行到玉搖身前,念祝辭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然後皇帝像之前一樣坐下,親自將金鳳發綰給玉搖簪上,絲冠帶上,之後皇帝仍回他的位置。剩下的小頭飾則由長公主和澄王為之佩戴。第一次頭飾戴好,玉搖起身向皇帝揖禮,長公主引她到東屋換上第一套禮服。

這套禮服雖然是女子的款式,卻是男子玄端的顏色。內裏是素絳紅的及地硬紗羅衫,疊深青羅衫,金色的抹胸,繡青松白鶴,深煙灰的外衫,繡蓮花紋,黑色的拖地外衫,繡盤鳳大團花,大紅色的裳系在前圍,黃色繡暗金翔鳳的披帛,紅質黑章的霞帔和綬帶。

玉搖更衣完畢,長公主仍引她出來到含元殿正堂,新鄉公主扶她向皇帝揖禮,然後扶她坐下。澄王為之去頭飾,再梳髻,這次換望仙髻,梳完髻皇帝照例洗手回來為玉搖整理纚,然後下兩階臺階,老四奉上第二箱頭飾,為正鳳一隻,側鳳兩隻,下旋小鳳流蘇發壓一個,正紅宮紗牡丹一朵,釵簪鈿各六對,飾鳳紋鑲寶石,步搖三個。皇帝仍捧回來,祝道:“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然後將正鳳為玉搖戴上。長公主與澄王也將其他首飾戴好。玉搖向皇帝揖禮,回東屋換第二套禮服。

第二套禮服為素白八件絲品蟬衣,罩在內裏的兩件羅衫和抹胸上,裳也是白色,只是暗花各不相同,不僅佩綬帶,還佩蔽膝。玉搖更衣出來,受第三加。

澄王此次為之梳尺高髻,下面用頭髮掩蓋成雲堆的效果。皇帝下西階拿徐太師奉上的一箱頭冠回來,這箱頭冠是完全按照長公主制所作,甚至有些越制之處。全高一尺的大正鳳,口吐三股長也是一尺的小玉珠流蘇,雙翅大展,鳳尾及鳳翅均可隨行走搖晃,小側鳳兩隻,下墜長達一尺八寸的五股小珍珠穗,大發壓一個,正紅灑金的宮紗大牡丹一朵,石榴小宮花一對,釵簪鈿各九對,步搖六對,祝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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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戲\父子\年下]父兄 by 調戲 Empty 6

發表  Admin 周一 6月 02, 2014 5:25 pm

以歲之正,以月之令,鹹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然後為之帶正鳳。剩下的自然又歸長公主和澄王動手。冠就算加完了,玉搖回東屋換最後一身衣物。最裏的兩件羅衫不變,抹胸換金黃色繡牡丹,加一件青灰色暗紋藤蘿和一件紫色團鳳,外面的羅衫是由紅紫色到纁紅的四件,內兩件為同色暗花,次一件為孔雀牡丹,外一件為團花龍鳳,最外罩衫前襟只到膝上五寸,背後大拖尾,是黑色底金線雙面繡的對稱鳳。披帛仍是金黃色,改麒麟圖案。裳赤黃色軟紗繡祥雲浮日,綬帶和霞帔為青色。

長公主為她上了一點妝,再送她出來行祝。皇帝指定行三加一醴,玉搖很高興地接受了。唯太子不悅,卻不敢說——向來只有太子加冠禮時方三加一醴,王以下為三加三醮,太子加冠也只是在東宮罷了,如今玉搖及笄卻在含元殿,受太子之醴……思及此太子不由多看了穆王兩眼。

他想這些的時候,含元殿裏邊皇帝正在祝詞:“醴惟厚,嘉薦令芳。拜受祭之,以定爾祥。承天之休,壽考不忘。”玉搖答謝。

長寧仔細端詳妹妹一陣,對穆王輕聲道:“爹,妹妹好氣勢。”

穆王看看玉搖,層層疊疊的華服頭飾襯托得她十分雍容,表情即使微含笑意,也確實帶著不怒而威的氣勢,卻似比他這個做父親的還有魄力。

玉搖察覺到父親憂心的目光,朝他露出一個天真的微笑,頓時把那種威嚴破壞得乾乾淨淨。她把觶放在地上,起身感謝皇帝為她加笄,皇帝朗聲笑道:“好姑娘,真天家女。接下來該命字了吧?走,叫你那些不怎麼的叔叔兄弟也看看。”

玉搖微一欠身,滿頭的步搖“錚錚”作響,皇帝過去讓長公主站到一旁,親自執玉搖的手來到西階下,玉搖朝南而立,皇帝朝東,穆王站在東階下。皇帝滿意地看著太子等一群賓客對玉搖讚歎不已的目光,命字道:“禮儀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於假,永受保之,曰仲均女。”玉搖拜謝。

仲均?穆王在手心寫了好幾次,怎麼寫也不是給女兒的字。穆王還在寫寫畫畫,長寧提醒道:“爹,該拜謝尊長了。”

穆王方驚醒,玉搖喪母,皇帝根本就把謝母這一條挪到了他們回家之後自行拜謝,此刻把肉幹放在西階就算完,現在只拜尊長。便是之後的皇后訓導可以由大長公主代替,也略了。穆王過去和皇帝一起帶玉搖先拜諸親戚,再拜澄王、長公主,再與在幃簾中的內眷相拜。此間結束,之後是醴賓,皇帝早已在麟德殿設下宴席,為一獻之禮,穆王為主人,獻、酢、酬畢,還有皇帝安排下的歌舞,踏歌、公莫、袖舞,一曲接一曲。玉搖不喜歡這些也耐著性子看了一下午。到穆王將一束錦兩張鹿皮交給皇帝,及笄才算全部結束。

及笄禮完全結束時間已到了傍晚,穆王和長寧、玉搖同乘一車回府,穆王一路上心事重重,長寧叫他幾次,他方有些心不在焉地道:“今天你們也累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長寧道:“我問父親為什麼看起來不高興?”

玉搖也道:“我成人了父親不高興麼?”

穆王看看她頭上那可能有十幾斤重的頭飾,道:“為你長大了,我也老了。多少時光就這樣流逝。有些不甚唏噓。”

玉搖笑著說:“長大了又怎麼樣,父親還是父親,玉搖還是玉搖。”

長寧只笑不說話,穆王可能會為了這點事東想西想?他不說,他也能猜到兩分。

馬車的輪子骨碌碌地轉,玉搖輕輕將細竹簾子挑開一點往外望。于千在車外隨扈,面帶憂色。玉搖輕輕眯一下眼睛,這個人憂心的該和穆王不一樣,若果真是她想的那個憂心……趁早死了追求她的心思。

穆王順著玉搖的目光看向車外,笑道:“他也不容易。他的出身太低,即使聖恩厚澤,也難配上你。今日你及笄,他親眼看見你多受你皇爺爺的疼愛,親眼見你與他的距離有多大,以前的自欺欺人現在應該十去八九了。”

玉搖回頭道:“我找他說話。”

穆王笑道:“去吧。”

玉搖便叫道:“停車!”

車隊緩緩停下,玉搖打開長寧送過去的冪羅,跳下車把衣擺和裳抱在胸前,走到於千跟前,輕輕一側頭,道:“你跟我走,我有話跟你說。”說完看一眼他錯愕的神情,轉身踩著急而細碎的步子往西南邊走。於千愣一下,抬頭望向車裏的穆王,穆王含笑示意他追上去,於千這才追上去。

長寧笑道:“真是個呆子。”

穆王道:“老實。”說著他探出頭去吩咐道:“張坦,帶幾個人跟上小心保護。”

張坦應聲去了,長寧道:“我們不等他們回來?”

“不等。他們不知道要說多久,我們不能總是占著路,先回去。”穆王叫車隊重新上路往穆王府去。

長寧看看玉搖去的方向,道:“妹妹那一身可真夠厚的,還要走一段距離,回去不知道熱成什麼樣。叫廚房先熬碗綠豆薄荷湯冰著罷?”

穆王笑著說:“已經叫人去準備了。還有你喜歡的雞湯煨猴頭菇,都備著。今天膳房做大宴,你們想吃的都有。”

“爹你真好。”長寧撲在穆王身上,吃准了他不會不接。果然穆王伸手抱住他,長寧趁機又把頭擱在他肩上,道:“那我及冠的時候,爹可也這麼準備?”

穆王猶豫一下,手落在他肩上。長寧才五歲就喪母,他又不常在身邊照顧著,後來長寧跟誰都不親,朋友知己更是沒幾個,穆王從來覺得都是自己害的,幾次三番想引他回“正途”,最後都因心軟不了了之。這次也一樣。



解脫

穆王的車隊緩緩前行繞過長安城棋盤一樣的街道。太陽從興慶宮的方向慢慢落下,整個西方的天空被深淺不同的紅色暮雲渲染出奇幻的色彩。

長寧透過幃簾看著晚霞,突然對穆王道:“爹你小時候教我看雲來著。”

穆王笑道:“你還記得?”

“當然記得。明天的天氣會很好。你教的。”長寧窩在穆王懷裏像小時候一樣撒嬌道:“你還教過什麼樣的雲會下雨,什麼樣的雲會大霧。什麼樣的雲預示著風向轉變。”

穆王想起長寧很小的時候,難得父子兩能聚一聚,他抱著小長寧坐在庭院的藤蘿架下看夕陽,那時候真是無憂無慮。穆王便笑著道:“是,你還記得。真好。”

長寧道:“今天換我跟你說,你看我說得對不對,好不好?”

穆王頷首,道:“你說。”

長寧從穆王懷裏起來在旁邊坐下,反手抱住他,道:“那你也像我靠著你一樣靠著我,我才說。”

穆王拗不過他,只得十分僵硬地半倚在他身上,聽長寧慢慢念:“雲東向則行路,雲南移則池平,雲西卷而雨來,雲北去而天明。水沛半日,高卷低積,鱗雲雨河,如鯉如蛇……”仿佛又回到從前。穆王妃在他身邊沏茶,他右手抱著玉搖,那時候玉搖還在繈褓裏,吮著手指睜大純潔的眼睛望著他,長寧坐在他的腿上抓著他的左手,隨他指認天上的雲彩,邊指邊用稚嫩的聲音跟著他念。長寧那時還不認字呢,誰知道他竟還記得。

車輪往前滾,吱吱嘎嘎地滾過歲月,到穆王府正門停下,穆王跟門房交代一句玉搖回來的時候開正門,自己和老六、長寧繞角門進去了。

長寧回房更衣時,老六一把拽過穆王:“哥,你們一路上說說笑笑的,在說什麼?”

“說小時候的事。”穆王在屏風裏脫去冠服,換上便衣,邊系上衣帶邊道:“我教他看雲的口訣,瞎編的,不成文。”

老六嘴一扁,道:“我也會背麼。陰久霧來晴,晴久霧化雨,冰珠落如鬥,玄纁雲雜玉。這個也能說得那麼開心。”

穆王系好腰帶,出來把換下的冠服交給高平,笑道:“你倒記得。”

“……”老六正要問記得什麼,張坦來報:“王爺,太子殿下求見。”

穆王的手抖一下,面色平靜地回道:“我知道了。帶路。”

老六擋在他跟前:“你明明不想去,那就不要去,我去回絕他。”

長寧聽得分明,也過來抓住他的手道:“六叔說得對。爹你不要去。現在有四叔和二叔在,我們不怕他。”

穆王看看長寧又看看老六,突然笑道:“竟忘了你們不需要我再小心翼翼地顧全。反而是你們要顧全我。”

長寧道:“我們都不是小孩。爹你放心,我會好好處理。”他說完對老六又道:“你在這陪我父王,無論如何不要離開他。”

老六嚴肅地點頭答應。長寧又叫來一個伺候穆王盥洗的小廝白元道:“你去回太子說爹今天勞累過度已經睡下。”白元點點頭去了,長寧又對張坦道:“你立刻去請四叔和澄王來。就說我準備了家宴宴請贊者和有司。”張坦哼一聲也去了。長寧最後道:“高平好好守著爹,太子的人敢闖,大不了殺一個作法,我自然能保你。”高平回道:“不需要。奴才知道分寸”

老六對長寧道:“你去應付太子?可以嗎?”

長寧笑道:“沒問題的。有鳳展和翼若,而且好歹我是郡王。只要拖到二叔和四叔來就好。”

穆王還想說什麼,高平在長寧的示意下也攔住他,老六乾脆過去捂住他的嘴和高平一起把他送到臥房去,穆王最後只能默默地看一眼長寧,十分擔憂。長寧卻報以燦爛的一笑。

玉搖的及笄禮,長大成人的那個卻像是長寧。穆王被老六強按在自己的位置上,高平顯然也打算暫時不聽命令,穆王笑一笑,認了。反正再差也不會比以前差。他只擔心長寧和太子硬碰硬然後吃虧。太子不是吃虧的主……哪怕自己什麼本錢也沒有,他也敢死扛。偏偏長寧也是一樣。

想到這裏,穆王的擔心又加重了幾分,他看看高平,道:“我還是不放心,你叫白元盯著回來報信。今日怕不能善了。”



穆王的擔心不是沒道理的,長寧現在就在和太子寸步不讓地對峙。長寧身量小,可是他略斂著下巴抬眼直視太子的時候,卻有一種莫名的氣勢。只是太子也不是好相與的,面帶譏諷地與他相持不下。說到底以半君的身份與一個郡王對抗,終究算太子輸了。

“父王已經歇下了,太子要找人談心要麼他日再來要麼換人。”長寧用不帶絲毫尊敬的語氣道,“父王身體不好,這些小事就由侄子代勞。殿下不會連這點兄弟之情也不顧了吧?”

太子只打開一把摺扇,道:“叫曹真出來!黃口豎子,跟本殿說話還不夠格!”

“太子何必如此。”長寧強壓下怒火,道:“太子雖然是半君,也不能罔顧人倫。父王是殿下的兄長,人前人後,太子縱使不必恭敬相對,何必直呼其名,倒像是我們皇族全無一點父子兄弟的親情。太子將來要教化萬民,難道要教小民如何泯滅人倫,子欺父,弟滅兄……臣亂君麼?”

“住口!你這是在教訓本殿?”太子一怒之下,當真要動手了。長寧武藝不高,又不能對太子動手,卻毫不回避,大不了就受傷,他早算好了他傷的越慘,皇帝那兒越好過關,穆王也越心疼。皇帝撥給太子的侍從陳雙眼力不錯,上來諫道:“殿下,聖上這幾日查功課查得勤,穆王身體不好,改日再來探視,聖上也不會說什麼。您早早回去書房,聖上知道也高興……”

陳雙是皇帝才撥給太子不久的,不僅僅是侍衛,更有敲打的意思,太子幾次要隨著自己的性子來,都被他勸阻了,此時新仇舊恨一起上,便道:“你是什麼東西!敢這樣跟我說話!”接著那打向長寧的扇子就轉向打在陳雙臉上。陳雙訥口,退回原位,臉上慢慢浮出一道紅腫的埂印來。

長寧一眨不眨地盯著太子:“殿下是不是還要打?今日就是打死侄子,也休想動我父王一根手指!從今兒起爹不會再單獨面見殿下,殿下要打要殺,我一肩擔了就是。”似乎怕太子下不了手,長寧還故意往前走兩步,兩人相隔不到一拳,長寧微微抬起頭看著他,目光裏充滿了挑釁。

太子立刻叫自己的武監:“你們還等什麼——他是什麼東西,也敢對本殿不敬,還不與本殿拿下!”

太子的四個武監只得上來,道一聲得罪便來拿長寧,長寧巋然不動,武監也不敢強迫,鳳展、翼若素來只認長寧是主子,見狀也上來幫忙,雖不敢對太子如何,幫著自家的主子對付武監還是可以的。一時間七人便亂了套,不知道是誰先動手,不過眨眼就拳腳交加,長寧一開始挨了好幾下,居然還有時間想到去年在河南道穆王說他是花架子,當時他不服氣,現在卻完全信了。



穆王在臥房坐立不安,突然白元來說太子和長寧相持不下,知道這事必不能善了,咬牙道:“高平,我們去正堂。我們把事情一次解決。我既然想通了,再不能受他的侮辱。”

高平懂穆王,知他說出口的話再不能改口,回道:“屬下明白。”

老六跳起來拉住他的手道:“不行,我去吧。”

穆王搖頭道:“不,你不要捲進來,你留著隨時可以進宮搬救兵。等澄王老四來了,這事要麼不了了之,要麼就大到父皇不出面就沒法解決。太子畢竟是君,他要硬來只有父皇才壓得住。”

老六也就不再堅持,只叫自己的人迅速備馬,他隨時可以走。穆王讓白元留下來為老六跑腿,自己和高平一路奔去正堂。正堂裏邊打得熱火朝天,遠遠的就能聽到碰撞的聲音。穆王快步跑到側門口,扶著門框深深吸一口氣讓肺不再抽著疼,方能進去。裏邊早就亂成一鍋,除了太子和陳雙,剩下的人早被捲進去了。穆王大喝一聲“住手!成何體統!”

長寧這邊一聽到穆王的聲音,個個立刻停手不敢再動,太子手下有惡狗仗勢的,還要再上,被陳雙攔住了。

“還是本殿的好大哥懂事。”太子見來人是穆王,輕佻地一笑,揮手叫自己的人退下站到一旁,自己走到穆王跟前,道:“長寧剛才說你身上不好,已經睡下了,怎麼又突然過來?”

穆王先規規矩矩地給太子行禮,然後道:“縱然有恙,太子有命,臣不敢不從。”

“行了,本殿不是來聽你廢話的。叫他們下去,本殿有話跟你單、獨、說。”太子一隻手搭在穆王肩上,特意咬重了“單獨”兩個字。

穆王正色回道:“殿下,天子無私事,太子是半君,承天之命,其為人處世之理,亦當事無不可對人言。天色不早,太子匆匆前來,若無旁人為證,恐朝臣以太子與臣勾結,多加構陷。臣之聲名,無足輕重,太子清譽,關係國本。請殿下細詳。”

太子不怒反笑:“好、好、好,你如今什麼都不怕,翅膀硬了是不是?”

“臣不明白,請殿下明示。”

太子欺近他,在他耳邊道:“如今老四罩著,我不敢動你的寶貝兵疙瘩;父皇寵著,我也不能動你的寶貝兒女,不過你別忘了,老六這可不是第一次了。再讓父皇知道,不知你有沒有命再救一次。恐怕這次就不是十五個時辰那麼簡單。”

穆王不得不承認,太子對他的瞭解,恐怕更甚於他自己。眼下他唯一的軟肋就是老六。陳貴妃以性命保全他,他如何能不管老六。能以維護皇室顏面為理由勉強說服自己抗命已經耗盡了穆王所有的勇氣,現在太子不拿自己的身份要脅卻以老六為質……

長寧離穆王近,聽到了“老六”兩個字,再看父親的顏色十分難看,很快猜到是老六的問題,立刻道:“六叔的事可與我父王什麼相干?殿下不怕六叔將來倒戈相向,要做什麼,請便。”賭的就是太子也清楚皇帝因為愧對陳貴妃而不會對老六下手,賭的就是太子能看出來,以老六的能力他將來必然成為爭奪儲君之位的人不得不爭取的助力,賭的就是他們輸得起,太子輸不起。

果然太子想到老六有可能大難不死倒戈相向,捏著穆王肩膀的手緊一下,疼得穆王背上沁出一層冷汗,太子才鬆開手。穆王在朝中結交的大臣很少,不具備左右朝政的能力。可是在幾個成年的兄弟裏,穆王無疑是最有號召力的。老二、老四、老六,除了他和老三,剩下的都受他的影響極深。老七倒是一門心思跟著太子,畢竟年紀小。太子確實有老六的把柄,然而魚死網破決不是他要的結局。

正堂裏的氣氛再一次凝滯。

“見過太子。”兩個男聲同時響起,打破了這份死寂。太子不回頭也知道,是澄王和老四。他收回手,面向門口,道:“免禮。兩位兄長好興致,過來探望大哥?”

澄王微微一點頭,老四開口道:“長寧郡王治下家宴宴請二哥、六弟和我。大哥身上不適,說話也就該回房休息了。”

澄王跟道:“四弟說的不錯。大哥今日勞頓,早些回房休息,這裏交給我們來就是了。太子殿下要不要也一起喝一杯?”

太子於是又回頭去看穆王:“你的救兵來得真快。不知道下一次你還有沒有這個機會?”

穆王不回答,只略帶悲哀地回視他。

老四覺得不對,正要說話,一陣輕微的金屬的撞擊聲從門外傳來,打斷了他的思路。

一身禮服氣度雍容威嚴的玉搖出現在門口。她先靜靜地環視正堂中的各人,然後微微一欠身,道:“見過澄王殿下,殿下千歲。見過四殿下,殿下千歲。”接著她抬眼看一下太子,又道:“玉搖叩見太子殿下。殿下,千歲。”她用緩慢而有力的聲音道完禮,太子轉身道:“安陽公主免禮。”

玉搖直起身子,一步一步慢慢地走進來,走過澄王和老四,走過長寧,一直走到穆王和太子之間站定,抬頭仰視太子,她的目光很嚴肅,令太子不覺收回與她對視的目光望向穆王。

玉搖看得他有些回避了方一字一頓道:“太子殿下前來探望父王,玉搖深感榮幸,如今天色已晚,太子已辛苦一日,明日尚有國事處理,恐招勞累,玉搖不敢多留。”

“你……”太子訓斥的話,在玉搖有些逼人的直視下全部吞了回去。

玉搖繼續道:“父王需要靜養,不便理事。玉搖今日成人,穆王府上下不論大小,一應事務,暫由玉搖接管。太子若有國事與父王探討,不妨改在明日內朝時分。若有私事商議,不妨直接告訴玉搖,玉搖可代為參詳一二。若只是探望,想必太子見父王尚能揖客,心中已經明瞭,定然歡喜。諸事已盡,玉搖代父王送客。”

長寧突然對穆王道:“父王,剛才白元來報,說給皇爺爺的牲肉已經裝好了,問是不是現在就把禮俎送進宮去?不如兒子去一趟吧?酒宴的菜品果品還沒備齊,我快馬進宮回來,應該正好。”

玉搖緊逼道:“玉搖猜想太子殿下不會希望郡王這樣出現在皇爺爺面前。”她握著摺扇的手劃過一個優美的弧線指向正門,下巴也微微轉過一個角度,不變的只有目光和語氣:“太子,玉搖代父王送客。請。”

太子悻悻地看看穆王,又看看鼻青臉腫的長寧,最後只能冷哼一聲帶著人走了。

不一會門房來報太子真的離開了,長寧放下心來,道:“總算打發了他。將來只要六叔出息了,我們再不用怕他。爹,以後再不聽他的。”穆王暫時解決了心事,笑著稱是。

長寧謝過澄王和老四,跑過去握著玉搖的手道:“好妹妹,連太子都能壓制住,果真了不起……妹妹?你怎麼……妹妹!妹妹!”長寧發覺玉搖的神情不對,大叫兩聲,玉搖已經軟了下去。

穆王搶上前來,只來得及接住倒下來的玉搖,玉搖靠在他肩上迷迷糊糊地哼一聲“爹,我熱”,便徹底人事不知了。



夏歌

“公主只是氣急攻心,外加內熱不散,有些中暑。調理兩天就好了。”太醫程興、韓壽和王大夫商量著給了藥方,穆王立刻命人去煎藥。玉搖被灌下幾碗摻著少許糖和鹽涼水,沒多久就醒了。

長寧最先看見她睜眼,忙叫來正在試湯藥溫度的穆王:“爹,妹妹醒了!”

穆王坐到玉搖身邊,道:“醒了就好。來,先喝藥,不急著說話。”

長寧把玉搖扶起來,穆王將藿香佩蘭湯遞到她唇邊,玉搖忍著噁心喝了,琴謠捧上一碗薄荷冰綠豆沙,玉搖小用幾口,嫌難喝,再不開口。穆王勸了兩回,只得叫廚房煮沒有薄荷放百合酸梅的來。

忙到深夜,穆王先勸長寧去睡,自己在玉搖旁邊,遣散旁人,親自為她打扇,邊扇邊道:“你有沒有心事想跟我說?”

玉搖撅著嘴,完全是小女兒的神態,哪里有半點之前把太子請出去的強勢,很不高興地道:“爹,男人除了你,都是要麼就眼高於頂要麼就自卑到地底下。討厭。”

穆王手上一停,繼而仍輕輕扇著,笑道:“原來是於千惹你生氣了。這有何難,我看他明天還要來的,到時候我叫長寧把他打一頓轟出去,也就是了。”

“不行。我受他的氣,怎麼能讓爹給我找回來?我自己找。”玉搖嘟著嘴,氣鼓鼓的像河豚。

穆王忍不住伸手捏一下她的腮幫子,道:“行,你怎麼說怎麼行。今天可把我和你哥哥嚇夠了。早點睡吧。”

玉搖乖乖躺下去,拉過薄薄的絲被蓋上,道:“爹,您陪我說說話再走吧。”

穆王換個姿勢繼續給她扇風,道:“說什麼?”

“我今天把太子請出去,是不是很有氣勢?”

“是,我都被你嚇著。”

“那……以後府裏的事歸我管,我說的,算不算?”

“算,當然算。以後就歸你管。過幾天你好了,就把我領俸祿的對牌給你,還有府裏的帳冊,庫房的鑰匙,你只別把自己的嫁妝也整沒了就行。”

玉搖聽到嫁妝兩個字,拿被子蒙住臉,只留一雙眼睛在外面,羞澀地看著父親。

穆王低聲笑笑,玉搖羞惱道:“不說這個了。爹,你唱童謠給我聽麼……”

“嗓子粗,會吵著你。”

“不,我要聽,你唱麼。小時候在薔薇架下乘涼,你唱的。唱麼唱麼……上次哥哥要唱你也唱過,我就不行?”

穆王無奈,揀慢而輕而柔的夏歌輕輕哼唱。

在窗子外面偷聽的老六和長寧,不覺有些癡了。



穆王因得罪了太子,第二天內朝時很為老六捏了把汗。太子卻沒發難,澄王奏請讓老六理事,皇帝准了。老四提出年後長寧隨征,皇帝也准了。太子只趁機要保老七去做事,被皇帝以年輕量小不知事為由,否了。太子並沒有拿老六做法的意思,散朝後一切平安,穆王方放下心來。

皇帝退場之後,重臣才能退場,太子繞到穆王跟前,穆王小心躬身等他說話,太子輕輕俯身,在他耳邊道:“大哥擔心兄弟的神色很可愛,比你板著臉說教的時候可愛多了。我沒把老六整出來,你是不是很高興呢?”

穆王不明白他的意思,一言不發。

太子繼續道:“希望大哥,還能多擔心幾天。”他說完這句話,便離開了兩儀殿。

穆王剛剛直起身來,老六和長寧已經跳過來,老六笑道:“大哥可安心了。我們回去吧?”

穆王收起剛才的憂心,點頭道:“這裏是內殿,你好歹安分些,先跟幾位哥哥道別。長寧也是,我去外殿等你們。”說完他與幾個弟弟一拱手,先出門,然後是澄王,再是平王,老三,老四。

穆王和老六、長寧乘攆出太極宮,經含光門出皇城,穆王遠遠地就看見自己的馬車附近有個人再徘徊。

“於千?哥跟他約好的麼?”老六問道。

穆王對於千的來意能猜到幾分,道:“你們先走,我有話跟他說。”

老六呆呆地一點頭,長寧道:“我也要聽。”穆王只說:“聽話。”長寧便不吭聲了。穆王下攆,走到於千身邊,道:“陪我走一截。”

於千尷尬地收回行禮的手,道:“是。”

於千邁著小而緊的步子跟緊穆王,走了很久,走到太平坊與延壽坊之間的大路,方聽穆王道:“你和安陽怎麼回事?”

于千默不作聲,穆王並不緊逼,耐心地等他回答。於千左右不好說,磨蹭半天,最後道:“是卑職的錯。卑職冒昧,求見安陽公主。”

還知道要見,那就是有救了。穆王道:“為何不直接去本王府上?”

“回王爺話,卑職去了,被公主叫人打出來了。求王爺帶我再去。”

穆王有幾分驚訝地看著他額頭上破皮的地方,道:“這是安陽打出來的?”

於千捧住額頭,訕訕地道:“這是卑職自己慌不擇路跑出來,撞的。”

……玉搖要砍人,這人還敢跑,只怕有得受了。穆王走了這段,有些累了,便叫來馬車。於千不敢上去,在馬車旁走。穆王也沒讓他上來。於千走得汗流浹背也不敢擦。及到了穆王府側門,穆王下車,老六和長寧已經在門邊等了一會。

穆王拿帕子擦擦臉,對於千道:“昨兒安陽勞累一天,下午還要著禮服走那麼遠和你說話。今日不過叫你穿著朝服走半個長安,你感覺如何?”

於千恭恭敬敬地一躬身:“卑職的錯。卑職求見安陽公主。”

穆王道:“准。白元,你去叫琴謠架屏風,路慶帶路。”

一個男應聲僕出來,向於千一禮,道:“于大人,這邊請。”

于千再朝穆王拜了三拜,跟著路慶去了。

長寧看著於千的背影,道:“爹就這麼放他去?妹妹的苦豈不白吃了?”

穆王笑道:“你妹妹怎麼會白吃苦。從小到大,你見過她吃虧?看著罷。老六,你和長寧快點用完午膳睡一會,下午還要進學。”

長寧和老六一面答應一面挽著穆王的手一起往花廳去。



玉搖那邊,于千正在屏風外一個勁地道歉。玉搖在屏風背後喝涼茶,吃梅子,琴謠給她綰發。玉搖梅子吃了一盤,於千還在“對不起對不起”地嘮嗑,玉搖不耐煩地打斷:“行了,知道你對不起我,你說說,你到底哪錯了。”

“不該妄自菲薄。”

玉搖嗤笑道:“你妄自菲薄跟我什麼關係?”

於千馬上改口:“不該不信任公主的眼光。我不相信自己不要緊,不能不相信公主。”

玉搖哼一聲,道:“這個算。手伸過來。”

於千不明白她要做什麼,走到屏風邊上跪坐下,把手伸過去。

玉搖跳下榻坐到屏風邊,與於千就隔著一扇屏風。她看看於千的手,一時找不到尺子,於是隨手拔下一根金釵,拿裝飾著金鳳的那頭狠狠敲在他手背上,道:“錯了就要認罰。還有呢。”

玉搖習武,手勁比於千大多了,於千疼得咬住另一隻手免得叫出來丟面子,等那一陣過去了,方道:“累得公主不適,讓王爺、郡王擔心了。”

“這個也算。還有呢?”玉搖的金釵又“啪”一聲打在他手上。

“……公主不適,我也會擔心。我不該做出讓您難受讓自己也難受的事。”

“算。”玉搖又敲他一下,然後把金釵放在他手裏,沒拿回來,只道:“行了我原諒你了。你走吧。”

“走?我……”

玉搖笑道:“這裏是本殿的閨房。閨房,閨房什麼意思,你明白嗎?”

於千恍然察覺他現在在玉搖的寢房裏,嚇得只能含糊著告辭,落荒而逃。



穆王接到琴謠來說於千倉皇逃出府的事,對長寧道:“如何?你妹妹,不可得罪。”

鳳展翼若給長寧整好涼席,長寧脫了上衣抱著枕頭趴上去道:“知女莫若父,爹知道妹妹的稟性原也應該。爹你幫我揉揉藥酒,昨兒那幾個死太監,下手還挺重。”

高平臉一紅,長寧又道:“啊高公公,我不是說你。你一點也不像太監,倒像是父王的偏將軍。”

高平端著藥酒在他身邊跪坐下,回道:“郡王殿下不必多心,小人明白您的意思。小人給您揉?”

穆王道:“還是我來吧。你慢慢扇風。”

高平讓出地方,穆王脫了外衣,只穿一件沒有腰帶的青色直裾,走到葦席上在長寧身邊貼著坐下來,輕輕掀開絲被,露出長寧帶著淤青紫腫的背,然後取紅色的藥酒瓶倒一些在手上,輕輕繞著紅腫的地方揉。

“如果疼就叫出來。”

長寧咬著枕頭,他怎麼會在穆王跟前露出軟弱的一面。不過……他回頭望一眼穆王心疼的表情,軟弱一點騙騙心軟也不錯哇。

“爹,疼。”

穆王真以為使自己下手重了,放輕一點,道:“一會藥效有了就不疼了。別動,忍忍。”

長寧道:“我是想起昨天那頓打,疼。我好歹也是穆王世子,他們敢這樣。真是什麼樣的主人就養什麼樣的狗。”

穆王想到太子,不說話,只有些神色發黯,長寧暗道不好,扭過頭去又看看穆王,道:“爹別想他的事了。想想怎麼教我習武吧?總不能我跟四叔去了邊疆還這個德性吧?現在只是挨幾拳幾腳,那時候可就是刀光劍影。”

穆王道:“說得不錯,以前你總偷懶,今天起,老老實實跟著你張叔和高平練半年,至少要知道保命。”

“我知道。那爹每天都給我揉藥酒?”

穆王拿沾滿藥酒的手刮一下他的鼻子:“當然。如果你堅持。背上好了。還有哪?”

長寧把被子扭下去,道:“腰,腿上,好多呢。爹累不累?”

“不累。”穆王笑笑:“嫌我手輕?”

長寧也笑:“不是哇。既然不累,那爹唱歌哄我麼。”

“都多大的人了。還學你妹妹。”穆王一聽就知道昨晚哄玉搖的時候,他一定在外面,臉上浮起一層淺淺的紅色。

長寧辯道:“妹妹都成人了,我還在總角呢。爹,你唱麼唱麼唱麼……”

高平在一旁看著,知道該走了,於是道:“小人下去看看郡王進學的馬匹準備好了沒,先告退。”

長寧道:“你快去吧,哎,叫人把六叔攔著別讓他進來。”高平看看穆王沒有反對的意思,領命下去了。長寧乾脆側過身來看著穆王:“爹,唱麼,你看高平都走了,只我們兩個。”

穆王強不過,只得道:“你先趴好,我還唱夏歌。”

“嗯。比妹妹多才行。我還要聽《采薇》,還要《上山采蘼蕪》。”長寧笑嘻嘻地又趴回去。

穆王哭笑不得:“《上山采蘼蕪》?那是舊人所歌,我怎麼唱得出感情?換一個。”

“不要。”長寧道:“就要《上山采蘼蕪》,要不你唱《淇奧》,啊,還是兩首都唱吧,再加《木瓜》。”

穆王忍不住敲他一下:“最多加上《采薇》。你不聽我還不想唱。”

“好嘛……先唱夏歌嘛……”長寧的目的達到,也就不強求了。

穆王於是一面繼續給他揉腰上的瘀傷,一面輕輕哼唱他能想得起來的第一首夏歌。



于千像是夢遊一樣地回到自己的住所,手裏還拿著玉搖的金釵。一隻小金鳳在釵頭振翅欲飛,鳳翼和鳳尾能輕輕晃動。鳳口中銜著三股細細的金線,三寸長的金線下端綴著紅寶石。很富貴,換一個人戴定然十分庸俗。可是玉搖就能戴出十二分的高貴來。

這樣的鳳釵,他還有一支。

上次玉搖拿金釵敲在他頭上,後來她扶著芙蓉回眸一笑,釵落在了地上。於千撿起來,本想還回去,卻一直沒行動。

於千恍恍惚惚的,把玉搖給他的風箏從牆上取下來橫放在書案上,然後將兩支釵放在風箏上比較,一模一樣。

用金釵輕輕敲他的玉搖,笑著問他她和芙蓉哪個好看的玉搖,搶他螃蟹的玉搖,沖他發火的玉搖,讓他為她推秋千的玉搖,遞給他柳條環、芸薹花的玉搖,讓他好生保管紙鳶的玉搖,成人禮上威不可犯的玉搖……用鳳釵打三下他的手的玉搖……把鳳釵給了他的玉搖……



裕來歸

長寧從那天起當真每天認認真真地學保命的功夫,穆王有時在演武場旁邊看著都心疼,長寧卻一改往日打三下就要找穆王撒個嬌的習慣,張坦和高平只惋惜他懂事也太晚了點,習武最好的時間已經過去了。

老四知道長寧要從征,沒事就過來提前教他一些西域邊疆的常識,有時看著心癢癢了也指點他習武。

七月底的陽光殺傷力真是得了,加上地面極度幹熱,穆王站在屋簷下看著長寧練習抵擋陌刀的砍和劈,十分難受。澄王帶著老六在熟悉政務,老四在演武場邊上搗亂,不是說長寧故意擺好看的姿勢繡花架子一個就是說長寧力氣小的跟閨門小姐一樣——玉搖恰好給演武場的眾人送涼茶來,聽到老四嘲笑閨門弱女,狠狠地跺在他腳上,還碾了兩下,老四當時沒啥反應,只不評論了,等玉搖走了,他一步一挪地磨到穆王跟前:“哥,疼。”

穆王緊張道:“真的?會不會傷著骨頭了?她前年起跟著張公公在學武,究竟現在怎麼樣,我都不知道。”

“……張七……哥你為啥不早點告訴我……就咱這水準到張惶後那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何況玉搖還對他的路,都是走纏綿暗勁的……”老四坐在階沿下,抱著腳揉,穆王也坐下來,遞過藥酒給他。老四接過藥酒掂一掂,又還給他,一笑露出一口白閃閃的牙齒:“騙你的。我這麼皮粗肉厚,張惶後親自來還差不多,玉搖還欠點火候。你還是老樣子,較真。何必那麼累呢?”

穆王把藥酒收好,低著頭笑笑,並不回答。老四看看長寧、高平、張坦在認認真真地對打,四下無人,便問道:“太子還總是針對你?”

“談不上針對不針對。”穆王低聲道:“也不是一兩天,哪里說變就變了。”

老四還在慢慢揉著腳,道:“他哪里夠資格當太子?不是我說,他本性也許是不壞,不暴虐,可是他猜疑心重,好貪權勢,恨不得霸住所有的官職給自己。他若是上位,我們做臣子的,可怎麼處?”

穆王聽著不對,問道:“什麼意思?”

老四湊到他耳邊道:“我、要、倒、東、宮。父皇可不反對。”

穆王倒抽一口涼氣,默默想一會,道:“不妥。縱然父皇不反對,也是于法於理都不合。太子有天大的錯,父皇不說話,我們做臣子的,也不能胡來。”

老四拍拍他的肩:“知道你這性子,所以要讓父皇知道太子實在名不副實,又不是給他潑髒水。只要他做的那些個烏七八糟的事被抖落出來,父皇肯定會記著。為人臣子,對皇帝尚且能上諫,他只是半君,就是斥責他他也得聽著。若是這樣父皇還不肯廢他,那是他命中註定,我們也只能躲著。況且你該為父皇想想,把江山託付給這樣的人,能放心?”

穆王默不作聲地看著面前石縫裏的一棵雜草,不知在想什麼。



自老四在穆王身邊坐下開始,長寧的心思就飛了。

高平看看長寧總往穆王那偷瞄,暗暗踢一腳張坦:“老張,先停一停。”

張坦道:“歇什麼……好吧,世子殿下,先喘口氣罷。”

長寧道聲謝,把陌刀放回刀架上,插到父親和老四之間坐下,道:“爹,四叔,你們在說什麼?”

“在說你妹妹武藝越來越好,性子越來越爆,這下踩得我……唉喲喂……”老四裝模作樣地繼續揉腳背。

長寧滿腹狐疑地看著老四:“四叔騙我,爹從不在背後說別人的短。”

穆王看看老四,隨口編了個藉口,道:“你四叔說等你去邊關了要好好磨礪呢。你喝口茶擦擦汗,四弟想指點你的刀法。”

老四暗中給穆王輕輕的一肘,低聲道:“就會給你兒子騙好處。”

穆王不動聲色地挪開:“一報還一報,你之前還騙我擔心。”

長寧正要追問什麼“騙”啊“報”,老四一巴掌把他拍過來:“你剛才練刀很不認真,在想什麼?思春?”

……可不就是。長寧被自己的口水嗆得說不出話來,老四看著他的窘狀,道:“不會真的說中了吧?”

長寧看看穆王又看看老四,氣急道:“你才思春你全家都思春!”

老四還真回一句:“侄兒還別說,我是想我夫人了。得,敷衍你一下就走,也給你個機會偷懶是不是?”,穆王聽著他這樣回,之前又聽長寧用玉搖的語氣說話,一時忍不住笑出聲來。



時間就像流水一樣,飛快地從指縫間流走。這年冬天,玉搖已經能繡出跟外面的好繡工相比也不差的鯤化為鵬了。她比比樣子,覺得還差一點點功夫,這個就給長寧好了,反正他年後出征,玉搖也來不及再給他繡一個。至於穆王的,她可以慢慢地配色,配料子,配羔羊皮,繡花,紮邊……至於於千,好吧,看在這圖樣是他給的份上,不拘哪里找些零碎布頭做個暖手爐上套著的布罩子打發算了。

進入冬季,穆王府就開始收拾長寧從征需要的物品,穆王有經驗,哪些該帶哪些贅余都清楚,行囊不重,然而該要的一樣不少,也不多出什麼。玉搖把披風送給長寧,長寧接過道謝,突然又問道:“你給爹可也繡這樣的?”

玉搖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只點頭道:“是這樣打算的,有什麼不妥?”

長寧笑道:“很妥當。哎,你可別再給別人繡這個。”

玉搖抿嘴一笑:“這個自然,除了你們,誰還能要我的東西?”

長寧把披風卷好收在衣箱裏,道:“自然要得,哎,我和爹爹都很少用帶花的料子,不知道你那個十二花神的古香緞是給誰備的,哦?”

玉搖聽了,臉色未變,卻提起拳頭就砸。兩人笑著打鬧一陣,撞出門去,正裝在穆王身上。

穆王一手一個拉住了,無奈道:“長寧又欺負妹妹。讓著些。”

長寧鬧也鬧夠了,笑道:“我聽爹的。爹來找我,是為了二叔前日說的午膳?”

穆王道:“是,你二叔為你治的小宴,就我們幾個去。”穆王說著看看玉搖,又道:“於千也去。”

玉搖只當沒聽到這句話。

長寧問道:“酒宴治在哪里?”

穆王道:“有點遠,在西市和懷遠坊之間,那家做藥膳的裕來歸。酒樓小,據說價格可不低,難得手藝好。”

“小點好,清淨。”玉搖道,“我回房換身衣服。哥哥就這麼去?”

長寧看看自己,剛才打鬧有點亂,理理就好,於是只叫鳳展拿件外衣來,他自己陪著穆王一起在庭院裏等玉搖換好出門的衣服,後面跟著端一頂青紗冪羅的琴謠。

長寧看看天氣,沒有風,地上也沒有積雪,澄王不知怎麼千挑萬選才找到這麼一個穆王能出門的日子宴客。長寧把手放在穆王懷裏的小爐上暖著,大冬天的也暖融融的舒服。

大考的卷子已經審閱完畢,上一等的還要澄王和舒左僕射、卓太傅親自閱過分出等級,再呈給皇帝。澄王明日便要搬進弘文館,到年前才出來,那時再要治宴大約來不及。索性就放在這天請了。

於千是第一個到的,早早站在酒樓外邊等,先等到的是下朝就過去的老六,老六跟他很熟,行過禮就算完;之後是結伴前來的澄王老四,老四一掌拍下險些把他拍進凍土裏。他一趔趄,老四不滿道:“這樣的身板,怎麼有膽量追求玉搖,怕是不夠玉搖一隻腳踩的。”於千苦著臉笑,行禮,老四又道:“進去等罷,大哥府裏不計較這些。”

澄王拍老四一巴掌:“你進去吧,他哪里是在等著行禮?”

老四悟了,露出一個曖昧不明的笑,和澄王進去了。

於千又站一會,遠遠的穆王府開道的小廝就露出影子,再慢慢來是熟悉的馬車。高頭馬不緊不慢地拉著一輛半舊的看起來十分樸素的馬車來。於千踮著腳望了好幾次,遠遠地就迎到馬車跟前。長寧扶著澄王先下來,於千禮過,等一會,沒人再下來。他便巴巴地問:“公主怎麼不見?”

“為什麼本殿就得坐在車裏?”玉搖一身男裝胡服圍著一件暖杏色披風騎著一匹大宛馬轉過來,道:“于大人,有禮。”

於千忙轉身行禮,玉搖笑道:“于大人不必多禮。大人一向可好?”

“好、好……一向都好。謝公主關心。”於千結結巴巴地答幾句。

琴謠戴著冪羅從後面過來扶玉搖下馬,把韁繩遞給小廝牽走,自己站在玉搖身側向於千一欠身。

穆王和長寧在一邊已經笑過一回,笑得玉搖有些惱了,跺一跺腳,幾分嗔幾分羞道:“父王,還要不要進去?”

穆王笑道:“走吧。”

裕來歸一天就做兩次飯,澄王定了兩頓,卻折成一餐,他們這一整天就一心一意地為這一頓午餐服務,真個是無微不至,完全是根據不同的人分別下菜。

唯一可惜的就是這是藥膳,雖然比別家的味道輕些,然而那股藥味無論如何也去不了。除了穆王不覺得什麼,其他人起初都有些不適應。等適應了,小半頓都下肚了。澄王暗自後悔不該沒事先試菜就直接過來治宴。

長寧聽澄王說是藥膳,便叫來開藥膳方的老大夫細細問過,半懂不懂地聽起來,似乎不錯。玉搖也問過,確實適合穆王,這才放下心來。送走了老大夫,玉搖抬頭見眾人都吃得勉強,便笑道:“這一席父親能得一分好,就是來對了。怎麼三位叔叔看起來竟然有些後悔?”

澄王大大方方的答道:“我聽人說這裏的藥膳與普通的佳餚無二,沒想到也是如此。是我失算。等四弟、長寧回來,我一定找個好地方再請宴。”

玉搖已經停了箸,把服侍穆王的那個僕役遣下去,親手照料父親,聽到澄王這般說法,便道:“我可記著呢。不能賴呀。”

澄王回道:“君子一言。你信不過老六也就罷了,怎麼我的話也不信。”

老六聽得臉上紅了白白了又青。



這頓昂貴的午餐除了穆王,沒人真的吃下多少東西。至少長寧走出裕來歸就餓了,攛掇著妹妹回家做點心。玉搖自然滿口答應,只是從馬背上取了個布包給他道:“把這個給於千送去,回家自然有你的點心。快去快回,我扶爹上車。”

長寧用促狹地笑,被玉搖斜睨一眼催著去了。於千一中午都沒說話,上面的人在說話他不能插嘴,正失望沒能找到機會和玉搖說話,長寧就送了布包來,拆開看是十二花神圖案的古香緞面的暖手爐棉罩。於千摸著柔滑的緞面,越看十二花神越像玉搖。



女兒心

外出一趟總歸要吃風,長寧擔心惹著穆王的舊病,急急忙忙催他回去用熱水擦洗。玉搖愛惜自己的坐騎灼華,跟到馬廄去親眼看著小廝把灼華牽進屋裏,給了一鬥大豆燕麥的精糧。這才回房。

玉搖從馬廄背後的園子繞往自己的房間,途中經過西北苑柴房,不經意間聽到悉悉索索的聲音,便有些奇怪地繞到窗櫺邊透過柴火往裏看,隱約看見女子的裙角拖在地上。

誰這個時候在這裏?玉搖靜心看一下,正要說話,突然聽見有男人的聲音粗粗啞啞地罵道:“你以為你是貞潔烈女!不就是個千人騎遍的OX!之前玩得還少了?這中原的男人儘是些小白臉,能滿足得了你?”

玉搖聽得怒火沖天,卻聽那女子道:“古之聖賢有雲,朝聞道昔死可矣。又聞人孰無過,過而改之,善莫大焉。我以前不懂事,現在懂事,以前的錯,今日不必再犯。你若再向前,我立刻死在你面前!”

這女子的聲音卻是關曆的。

玉搖掩住口還要聽下去,關曆尖叫幾聲“別過來!你別過來!”似有揮刀的聲音,那個男人咒一聲,接著是布料被撕裂的聲音。

玉搖心中一急,退開幾步到轉角處,向馬廄後面高聲叫道:“父王,大哥,我聽柴房有動靜,你們快來看看!”邊說邊靠在牆上,把澄王給她的匕首抽出來,屏息寧神地聽著,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之後,沒動靜了。

玉搖定下心來,招來馬廄的僕役叫立刻去悄悄把長寧和老六請出來到前院,自己仍退到柴房,聽著裏邊的聲音,只有關曆的呼吸聲,玉搖定定神,用匕首挑開門栓。迎面一道刀光,玉搖左手一架劈開刀,一個轉身就把人壓在牆上,右手的匕首架在那人頸上。

關曆掙扎一番,猛然發現來者是玉搖,方鬆口氣,靠著牆壁軟倒在地上。

玉搖看看她,衣衫不整,然而從她穿的衣服來看,就是衣衫都整也該和不整沒什麼區別,半透不透的紗,胸口露著一大片——現在可是初冬,她真的一點也不冷?脖子上用銅錢劃著幾道紅印,最長的一道延到腮邊,又有一到直延到胸口,鮮紅的細線配著雪白的肌膚,嫵媚極了。

玉搖解下自己的披風扔在她身上:“人必先自辱,然後人辱之。你不自重,也難怪別人。”

關曆接過披風把自己裹緊,低著頭扶牆站起來,道:“我又沒有父親教這個。”

玉搖道:“縱然父母不曾教,也該自己多修養。長輩名師,難道一個都不曾教?且你即會春秋刀法,如何你父親卻不教《春秋》的道理?既然明白《春秋》的道理,如何不知道上國衣冠的風骨?”

關曆輕聲應道:“我哪里有資格學這些。華文文章,從來都是男子的事。若不是王爺命人教我認字,我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我多羡慕你,你父親,就是在中原的男人裏,也是一等一的好。”

玉搖一時無話,只能道:“一會我去拿兩件衣服給你,你換上,悄悄地從偏門回房吧。要是不想被府裏的下人指指點點,就別讓人看見。”

關曆點點頭。玉搖看看柴房確實沒有外人了,才放心離開回房拿兩套新做的便裝給關曆送去,再去前院。長寧和老六已經等著了。

玉搖略去大致的情形,只說聽到關曆與外族人通消息,卻不知是太子的人,還是關曆自己的人。

“她不是從呼羅珊入中原麼?我這次去呼羅珊守關,多調查調查就是了。有消息立刻回給你。”長寧想來想去也想不出自家有什麼好叫人惦記的。

玉搖“嗯”一聲,道:“府裏我來安排,她要見什麼人,愛見不見,我不管,只要她說的話我都知道就行。太子那邊,六叔和二叔多幫襯著看看。”

“我知道。可我能問,太子為什麼對大哥這麼……這麼……”老六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形容的話來。

“這可能只能問太子自己了。”玉搖和長寧也不是沒計較過,沒奈何,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穆王自己怕是也不清楚怎麼就得罪了那尊煞神。玉搖隱隱約約地猜到一些,卻不敢說。



這一年的除夕團圓極了,老四在邊關歷練一年,成熟得多,皇帝看了高興,給他又增了兩百食邑,也封了王,皇帝看著老四三大五粗的武夫形象,最給了康王的名。又因年後老四和長寧立刻就要出發,老四來不及按禮制受封,就後延到他回來再行典禮,暫且先領銜。這樣以來,皇帝已經開府的兒子裏邊,只有老三還沒有封王,皇帝很有興趣地看著老三和太子的表情,團聚過了,皇帝還是給了老三封號:義王。這下就輪到太子的表情不那麼好看了。

年後老四和長寧沒過上元節,初八就隨換守邊關的大軍一起開往呼羅珊。穆王隨皇帝送行,之後回府騎馬又去了城郊,遠遠地在山上看著大隊人馬蜿蜒西去。

長寧跟在老四旁邊,每往前走一段就回頭看一次。老四發現他總是頻頻往後看,道:“怎麼,才出來就想念父親了?”

長寧很大方地承認了:“是。我總覺得父親在看我。”

“傻小子!”老四又拍他的後腦勺:“我第一次遠征也有這感覺。哎,忘記問他是不是一直看著我了。”

“你說皇爺爺?”

“你是開玩笑吧?當然是說你爹。現在想來,他便是看不見,心裏也是常常掛念的,說不定每晚做夢都夢到呼羅珊。你這一走,帶走了你爹多少精神。”

“是啊。”長寧又回頭看一看,帝都的城牆已經有些模糊了。山林卻依然那麼清楚。一隻鷂子從灰藍的天上擦過,往長安的方向去了。不知道回來的時候卻是什麼光景。不知道穆王那時候開竅了沒。

穆王在城郊山頭呆呆地望了很久。和老四一起走的親兵營已經完全不見影子了他還在山上,高平騎著馬立在穆王身後,不忍心勸他回去。玉搖在宮裏陪皇帝坐一會,回府知道穆王還在城郊也趕了過去。

高平讓出地方給玉搖,玉搖跳下馬,把一件披風圍在穆王身上,手壓在領口,道:“爹,回吧。哥哥看著您這樣,怎麼能安心?”

“我知道。”穆王拍拍她的手,道:“可就是挪不開步。”

玉搖把頭靠在他肩窩上:“那我陪你一起看。”

穆王怎麼捨得玉搖陪他一起吹冷風,笑道:“行,我們回。”

玉搖笑嘻嘻地抬頭道:“哎。我準備了一席好酒好菜,特意為父王澆愁之用。父王可試試,若好呢,以後天天做給你。”

穆王用披風半掖住玉搖往回走,先送她上馬,把韁繩遞給她道:“乖女兒,爹明白。”

長寧一走,真的帶走了穆王的大半生活。大約是因為他無時無刻不在穆王身邊,穆王做什麼都會覺得空虛。玉搖撤走穆王用過的食案,看著父親向身邊空地一笑,繼而笑容僵在臉上,暗歎一聲,長寧這招無孔不入再加上以退為進實在厲害。這麼算起來,長寧其實已經成功一半了。玉搖原以為自己會難過,現在看來,更像是松了一口氣。其實她應該早就已經站在哥哥那邊了。從不知道什麼時候,她不能想像父親對一個陌生人呵護備至開始。



“你在煩惱感情的事嗎?”關曆正在笨手笨腳地刺繡,發現玉搖已經不知道第多少次紮著自己的手了,於是停下手裏的動作問道:“說來我聽聽?我可是很擅長處理這些呢。”

玉搖笑道:“你擅長,你擅長就不會讓自己的感情生活一塌糊塗了。”

關曆換個姿勢道:“那是男人的肉欲,並不是我自己的感情。你有過從心底裏想獨佔一個人的體驗嗎?”

玉搖看看關曆,她今天看起來很清爽,頭髮只是簡單地一束,春服穿的密密實實,領口緊貼,只能看見一段粉白的頸項。關曆見她不回答,並不追問,只是又低頭練習刺繡。

玉搖沒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問道:“聽上去好像你有心上人?”

“哪個女子不懷春?有一個心愛的人實在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哪怕自己並不是他的心上人,那也很好。這份悸動讓人體會到自己的感情還活著,而自己的心還在跳動。”

玉搖刺繡的動作越來越慢,神思恍惚了半天,慢慢道:“你想的那個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莽夫一個,不說也罷。他有心上人。那是個溫柔美麗知書達理的聰慧女子,雖然永遠不可能屬於他。”關曆端詳自己的作品一會,越看越不滿意,於是把繡過的花樣拆下來,道:“她是我姐姐。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有一個疼惜我的父親悉心教導,我也會像她一樣溫柔聰慧知書達理,或者像你一樣,滿腹詩書風采照人。”

玉搖第一次聽她說起自己的姐姐,問道:“你的父親對你們不一樣嗎?為什麼會這樣?不都是自己的女兒?你姐姐也在中原嗎?”

關曆笑道:“姐姐現在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和姐姐的命運看起來千差萬別,其實都一樣。姐姐比我大十八歲。為了能讓她迷倒一個貴人,她被爹送給家主訓練,她的溫柔美麗,都是為了迎合那個貴人的喜好。等我出生的時候,已經不需要這樣的女子了。而且我天性就跟野猴子一樣,並不是那個貴人家族所喜歡的。”

玉搖從不知天下竟有這樣的事,不知該怎麼回話,只道:“這麼說起來反倒是你更幸運。”

關曆默默地下針,又抽回來,道:“姐姐就是在接受訓練的時候遇見他的,如果可以,我願意做我姐姐,有他愛一天,我這輩子的運氣就算全部用完了。”

玉搖道:“他……也來中原了?”

“是的。這次為了得到族人的信任,我們舉族的大才之人都來了。他當然也在。”關曆想起自己的使命,道:“然而很難。我們那裏的女子,敢愛敢恨。我在前來中原的路上,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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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戲\父子\年下]父兄 by 調戲 Empty 7

發表  Admin 周一 6月 02, 2014 5:25 pm

他表白,他毫不留情地拒絕了我。我想過死,然而我在河邊呆了一整天,他根本沒注意到我去了那裏。我和不同的男人……或者是自願的或者是被家族強迫的,他都知道,他既不嫌惡也不憤怒……總之我就是死在他面前,他也不會給我分毫餘地。既然如此那我為什麼要死。我要活著,我必須活著,一直到把牢牢他抓住為止。”

“是嗎?”玉搖不置可否。關曆那時候一定很小。想要引起那個人的注意,可惜用錯了方法。還是長寧聰明點。總之把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慢慢擰得愛自己,真是條痛苦而漫長的道路。

未知於千是不是也這般痛苦?

玉搖撇撇嘴,就算痛苦,也不准他說。至少她還是給了回應的吧?



“喂,你天天受我欺負,是不是很痛苦?”玉搖戴著冪羅走在人來人往熙熙攘攘街上,於千亦步亦趨地跟著,琴謠等人跟在更遠的地方。玉搖有此一問,於千忙上前兩步答道:“回公主話,小人很開心。”

“哦?為什麼?”玉搖在一個賣各種糕點的店裏看了三四遍,最後買了貴妃紅、水晶龍鳳糕和單籠金乳酥。這些她在皇帝賜宴的時候常吃,現在只是想試試外邊的和宮裏的有什麼不一樣。

於千答道:“或許是因為您並不拒絕我。”

玉搖把三種點心各試了一口,覺得太甜,全推給了於千。於千接過點心揣進懷裏放好,道:“您看,您給我的,總是最甜美的回憶。”

玉搖回頭道:“那我打你三下,也是甜的回憶嗎?”

“您願意給的,都是甜美的。”於千低著頭道:“因為……我……”

“因為什麼?”玉搖問道。

“……因為……因為……”於千因為半天沒因為出個所以然,改道:“您希望我的第一次表白發生在這個店鋪裏嗎?您不覺得,也許郊外的春末夏初的景色更適合?”

玉搖打量這個到處都是糕點的地方,老闆正在最裏邊的位置算賬,沒有把注意力放在他們身上。玉搖便道:“這個店鋪到處都是蜜糖和果子的味道,你不覺得很甜嗎?如果感情是甜蜜的,那為什麼這裏不可以呢?”

於千猛地抬起頭來,心中升起狂喜的感情。他看不出玉搖的表情,但是聽她的回答,意思是答應了麼?

玉搖看著他笑,於千也笑,兩人對笑一陣,不約而同地側過頭。於千低聲道:“我很傾慕您。您願意接受我的傾慕嗎?”



家書

玉搖高高興興地回到家,把冪羅摘下來隨手遞給抹芹收好,自己回房換件衣服就去穆王的書房等他回來。穆王也是高高興興地回來的。聽聞玉搖在房裏等自己,朝服也來不及換,匆匆過去,推門便道:“玉搖,長寧來信了。”

“是嗎?哥哥說什麼?”玉搖忙起身走到父親身邊,穆王從懷裏掏出一塊巴掌大小的鯉魚木盒給她,道:“這是單給你的。我的在這。”說著他又掏出一卷用大紅絲緞紮得緊緊的棉布。

玉搖先把鯉魚放進懷中,然後和父親一起走到書案前坐下,穆王解開絲緞,輕輕打開布帛,取出書信慢慢展開,熟悉的字跡一個個跳入眼簾,玉搖輕聲念道:

“父親大人膝下:敬稟者,今甯已駐呼羅珊鎮西都護府,叔長切愛,一切平安。父王其無掛礙。”玉搖抬眼看看父親的顏色,心平氣和,再念:

“甯隨都護將軍至城西山巡防,及胡人聚處,舉慕中華,又知國之大者,兵戈不效,乃募四夷。夜宿牧民陳氏家中,徒然四壁,食無米粟,居無席草,自言其父癸亥年遷民實邊,乃至於此。三十年風沙苦旱,不怨中原。方知邊民朴質,一至於上令下莫不心從焉,寧以君民天性相試,則茫茫然不知天子,甯甚疑之。”莫說他疑,玉搖自己也很疑,既然不知天子,不懂報效國家的大道理,又如何能安於邊疆窮苦卻不怨中原?接著看下去:

“甯於西山巡半月餘,民戶多飾門神,大異中原,寧試問之,乃摹父王像而為,遷而再遷,傳揚千里,故察其形也,殊而百異,究其神也,未嘗易之。進而再問,乃知昔父王駐于西山,恩威被於今人。邊民不怨中原,蓋因父王封疆數年,邊鎮平安,人謂‘冷面王,安寧長’。未知父王策馬西風,蹚踏黃沙,劍指匈奴,當何壯之!”

穆王看到這,道:“不知道西山是不是我當年駐守的樣,連堿水都難喝到。長寧在那裏巡視一月有餘,若還是當年的模樣,可真是受罪去了。”

玉搖看著“冷面王,安寧長”那句話,心中暗笑,口上卻道:“父親以前守過三年,不也過來了麼?那時您可比哥哥現在的年歲還小。”

穆王輕輕用手摸著長寧的字跡,道:“不一樣。那時候我已和七皇叔出征過,好歹知道是怎麼回事。長寧卻是從頭開始……叫我如何能不擔心。”

玉搖笑道:“不是還有張叔陪著麼。哎,哥哥學問不知道長進了沒,倒是把父王當年的情形如寫意潑墨一樣地描繪下來了。”

穆王思及當年,一笑,接著往下看:

“甯於城頭,觀城下冰霜結黃沙掛練,長空洗晴月落璧,琵琶吹度春風裏,消息托與雁字一。墜晚星于荒野,凍朔氣於鐵衣,挽九折於愁腸,凝百寒於春息。遙念長安柳亂三月,花迷千戶,粉脂滿香徑,竹肉發歌清,蘭臭聞於窮巷長街,蛺蝶繞於踏花歸跡。甯慣看京都大觀,今始覺滿城馨芬,萬不如一府聚全。”

“常憶與父王行于池柳之間,柳葉長如眉,微風過處,明滅半摻,映花影于寧額上,父王以手拂而不去,笑曰:‘今老矣,不辨葉與影。’甯時無言以答,非真無言,蓋悲父王言己之老,風樹之感,無甚於此。甯以少年事多忘,悔當初未嘗志之,今試憶,父王之誨,姊妹之笑,如聞於耳,如見於心,明明如當時。始知非忘也,藏之深也。”

“寧至邊關,已二十又七日矣,夢父王西望二十又七回矣,歷歷如在眼前。父王竊竊憂心,寧非不覺,但哀寧之所覺,不能傳于父王耳。父王其無傷!時方夢醒,似夢父王欲問寧離家三月,有何所憂?寧非無憂。伏聞北地晝長,夜不久而夢何短,寧之憂也,唯其夢短。夢其短也,恐不足使寧魂越千里而入父王之夢。今白于此,父王切莫感懷以傷己身。”

“二十七天……”穆王細細一算,道:“長寧是正月初八走的,今天是四月二十九,信差的快馬走馳道,按例是一人三馬,大約半個月。長寧路上才走了兩月。不知道該怎麼辛苦了。他不說我反而更沒底——他若叫一聲苦,我也放心一些。”

玉搖道:“還沒看完呢,再往下看。”

“父王暇時多保養,飲食無少,少憂少思,以安寧心。及書作與玉搖,另附他文,父王莫以甯薄彼。今付鯉魚,卻少辭言,雖萬言不足十一也。恭叩父親大人長安永福,子長寧,癸巳年丙辰月某某日于呼羅珊懾遠關戍衛營城頭夜守驚夢。”

穆王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就差沒把中間剖開了,玉搖道:“爹找什麼?”

穆王道:“他沒說自己在邊關過的如何。”

玉搖道:“是挺怪的,想必是不怎麼好,又不能編話騙您,乾脆就不說了。”

穆王失望地再看看,確實沒有別的信。他怎會不知道邊地的境況。只是若長寧叫一聲苦,抱怨一聲不好,他也會安心多了。就是這樣隻字不提自己的生活,穆王才難受。

玉搖聽著父親歎氣,摸摸懷裏的鯉魚,哥哥到底在想什麼呢?



呼羅珊現在的情況很不好。穆王之前的判斷是對的,有人在暗中謀劃什麼。康王只能確定是里海以西的勢力,再詳細的他也查不到。現在他們就在裏海邊的一個小城裏巡查。

長寧一直在調查關曆的身世,關曆長得好,又頗有些風流的名聲,又兼能歌善舞,在呼羅珊的大小城鎮裏明察暗訪一個月,長寧倒是問到過以前見過她的人,從這些人的話裏聽出來的消息與關曆自己所說的分毫不差。然而長寧總覺得奇怪,老四忙裏偷閒關注他多問了一句,長寧照實說了關曆的事。老四狠狠地拍他的頭:“傻侄子!一個絕色美人出現在這百戰之地,沒有幾分勢力就會被拖去做軍妓。她要是窮到要做舞伎才能活著,必然沒有能力保自己不受傷害。她能活著到中原,本身就是最大的問題啊!”

長寧驚悟,連日來被邊地風霜侵蝕得枯瘦的臉上終於有了笑容。他查到的關曆是個普普通通的一心歸漢的弱女子。然而在這個有不少對漢人抱著惡意的胡人出沒的地方,這樣的女子可不好存活。

老四見他似乎想明白了,道:“這事你自己去查罷,我這裏有多年行走的商人送來的關於里海西邊各勢力不同尋常的調度的消息。你過晚來我書房,我們和軍師好好商量一下。”

“是。”長寧道。

老四輕輕拍他的肩:“快回去休息吧。今天中午好好午休。我怕大哥看到你這樣,會把我罵死。”

長寧點點頭,向老四告辭回自己房裏。他整理一下找來的訊息,大多是聽說或者是遠遠見過關曆的人提供的,而真的跟她有直接關係的人不好找。他拐彎抹角地打聽到當年關曆給一個伎樂班子當過一段時間的舞姬,現在雖然班子不在了,可是老班主德武還在。他約的就是這天中午去見德武。

“其實那時候表演的機會不多,我又有事,還真不在班裏,說起來能記得的不多。我記得她平日裏嘻嘻哈哈的,總不拘言笑和男人調情,不過實際上除非是男人用強,她沒辦法掙脫,否則絕不會真的和人好。”德武慢悠悠道。他早年是唱曲子的,生的好柔弱的相貌。然而好利嘴,從長寧那挖了一堆銀錢,方吐出了點有用的東西,“這個女人確實有問題。她很特殊,她說她是一個姓關的小家族來的,但是能騙的了我?我的眼睛可毒著,不是那麼容易糊弄的,她身上有大家族帶出來的印記。”

長寧不解道:“印記?什麼印記?”

“食不言寢不語。這些沉浸在古老的記憶裏的東西,她身上都有。一個大家的女子,就是再潑辣也不會和街頭的粗鄙女子一樣。我對她的有些動作可是記憶猶新。將軍大人,您應該能理解。”

長寧道:“我知道。”關曆確實是大家出身,倒也不矛盾。

德武又道:“對了,她是我一個老夥計推薦來的。我這還有那封薦信。可惜我那老夥計已經病逝了。”

長寧道:“能拿給我麼?”

德武眯著眼:“胡文寫的,你看得懂?”

“你拿來,我自然有能看懂的人。”

德武攤開手,長寧無奈地又抓一把錢放上去。德武掂掂錢,很市儈地笑道:“好,我這就去拿。”

長寧從德武家中出來,細細把信看一遍,落款地址在不遠的山村裏。長寧琢磨著把信收好,還是找個機會去查看一圈罷。



玉搖打開長寧給她的私信,兩部分,一部分是要轉告穆王的,關於關曆的事,另一部分是詢問她最近穆王有沒有要給他找媳婦的意思,還有最近老六是不是還總粘著穆王。

真是,隔這麼遠了還管這麼死。玉搖認認真真地給哥哥回信,誇獎他的計策不錯,至少穆王在他遠征的日子裏,常常魂不守舍,他要是能想個好點的理由,沒准真的就成了。

玉搖寫完給哥哥的信,又取一條絲帕,提筆給於千寫信,然而筆豎了半天也沒落下去。最後玉搖起身去了書房,不寫了,改畫。

第二天于千接到穆王轉交的書信,一方絲帕上,一汪池塘,幾點芙蕖,三五桑樹梓樹,母雞帶著一群小雞在池邊,公雞高高地站在樹上伸著脖子。

雞鳴下雞塒,浮萍隨波沉。君今離家遠,桑梓思歸人。

思歸人……於千苦笑,他無父無母,全憑鄉鄰淳樸,百家飯千家衣地拉拔他長大,又蒙家鄉書院免費授課,先生憐他聰穎,視作自己的兒子教養。他本只是幫先生做事,打算做完那一年就老死山林,卻因看中穆王和老六的品性忍不住出來做官,又因前來謝舉薦之恩,認識了玉搖。這才有今日的一方絲帕。

於千小心地把手帕貼身藏好,看看窗外的景致,確實是思鄉的時候了。



破綻

玉搖讓父親給于千捎去了那一方絲帕,也就是變相地告訴父親她接受了於千,現在問父親的意見如何。

穆王請于千到穆王府誠懇地談了一下午,就算同意了,叫白元去請玉搖來見客。玉搖過來,先見禮,受於千的回禮,然後在他對面坐下。

於千低著頭不好意思看她,玉搖笑道:“于大人在地上找金子呢?”

穆王道:“玉搖,少欺負他。”

玉搖撇撇嘴,應一聲,道:“父王叫我來做什麼?”

穆王對她笑笑,道:“於仁佑品行好,我對這事沒意見。今日叫你來,希望你們把話說清楚。我不希望玉搖倚仗身份報玩笑的心態,也不希望仁佑將玉搖視為普通的女子,以世間男子的眼光來看待。所以,告訴我你們會以怎樣的心相處。”

玉搖推開自己身前的矮幾,往前挪出半步道:“我明白。”

於千半懂不懂地問:“卑職不明白。”

穆王讓玉搖坐在自己右手邊,請於千到他左手邊坐下,道:“皇室不成文的習慣,有的人仍在遵守,有的早已忘了。如果是抱著認真的心思願意與對方共度終生,請在一開始就告訴他,你希望他是什麼樣的人並且告訴他自己會秉持什麼樣的原則和底線。于大人,請你伸出手。”

玉搖也伸出手,主動道:“我無意拿公主的身份壓制于大人,但是今生今世,你必只有我一人為伴侶,沒有平妻,沒有側室,沒有妾室,沒有所謂的歌妓侍妾。大人可以做到嗎?”

於千立刻答道:“今生今世,卑職必不會貪戀他人。只願與公主一生相守,白頭偕老。”

玉搖與他一擊掌,又道:“我從不曾為任何人低聲下氣,也不曾在任何時候丟下我的驕傲。即使我視你為心中唯一,也比不能像其他女子一樣以夫為天,大人能放下自己為人夫君必要為天的想法嗎?”

“卑職在猶豫中選擇了向您表達愛慕之心,從卑職下定決心的那一刻起,卑職已經明白,公主不會是尋常妻子。卑職從不曾希望更不會希望公主會放下您的高貴。”

玉搖與他一擊掌,繼續道:“我為公主,希望我心愛的人能用最正常的心態愛我,不是畏懼也不是敬畏,不是自卑也不是臣僕,夫妻原是同體,無分你我。你可以做到嗎?”

於千猶豫一下,答道:“儘量。卑職對公主懷著最感激的心情,只能儘量。”

玉搖道:“儘量就可以。”又與他一擊掌,複道:“你的要求呢?”

於千低聲道:“卑職視公主為一生的伴侶,伴侶之間,應該相互扶持。卑職盡力為公主遮風擋雨,公主可以接受卑職的給予嗎?”

玉搖道:“我會儘量。”說完與他一擊掌。於千道:“卑職明白公主性格好,德才好,只此一諾足矣。”

穆王點點頭,道:“這就算結束了。答應的事必須做到。你們暫且相處一段日子。我會留足夠的時間,也希望你們恪守禮法和體統。如果最後發現對方並不是將一生相伴的人,請好合好散。”

玉搖向父親一頷首,於千則起身行大禮。穆王對玉搖道一聲:“乖。”便起身離開去了書房。玉搖叫人去取冪羅,道:“于大人有沒有興趣再和我出去走走呢?”

於千重重地一點頭,先站起來,然後微微欠著身伸手出來,玉搖一笑,左手搭在他的手腕上,然後滑下來牽住他的衣袖。

玉搖透過冪羅看街景,有些昏暗,她看看於千略帶微笑的表情,道:“于大人應該慶倖,父王並不想過多地干涉我的生活。他不像別的父親那樣古板。”

於千回道:“王爺與眾不同。”

“是呀。所以我才能像哥哥一樣地讀書識字習武。現在我們才能走在街上。”

“其實卑職有些不瞭解,王爺在朝廷上是出了名的恪己守則嚴厲剛忤,為何在家事上卻不拘禮教十分寬容?”

“因為是家人呀。父王公私分得很清楚呢。你也要分清楚才是。”玉搖撥開冪羅,輕輕拿起一個小攤上的銅質雕花的面具在於千臉上比劃一陣,笑道:“真好玩。你買這個送我。”

於千“嗯”一聲,找那個老闆買下來。玉搖玩一會,讓遠遠跟著的琴謠過來把面具拿好。她和於千繼續在街上看。



穆王在書房,想想於千和玉搖相處的場景,不由得想到了穆王妃,當初給她的承諾也是絕無二心,可是她卻不在了。然而說不定他真的要守這個諾言守到死。

恍惚間玉搖已經這麼大了。而長寧也快要成人了。穆王從懷裏拿出長寧的家書,展開來再默念幾遍,又放回懷裏,然後翻開書案上的公務摺子開始看。總的說來最近的朝局還算清明。大考選拔出來的人才已經充實到六部之中或者外放了。禦史台那邊也沒有什麼彈劾的。皇帝一直把禦史台牢牢抓在手中,禦史台沒有動靜也就意味著皇帝對現在的朝局很滿意,沒打算渾水。這些事穆王只是掃一眼,重心放在戰報和糧草的調度上。戰報的內容還不如長寧捎來的情況翔實,穆王也只是大略流覽一下各地的探子的情報匯總,大致有數,就放在一旁。最後是糧草軍需的調度。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他總覺得那份統計上來的調度書有問題。穆王親自核算了好幾遍,數字是沒錯的。從面上看數據也沒差池。自從穆王自己被糧草坑過一次之後,他對糧草的事比一般人要敏感得多。感覺告訴他,這裏不對勁。

穆王有些疑惑地把調度書放在案上,到底是哪里不對?



長寧這日輪休,便去了那個給關曆寫過薦信的人家。由於執筆寫信的人已經死了,長寧最後只能見他的弟弟。中年大叔能記得的也就只是關曆是西邊來的,一大族過來,人數還不少。關曆在村子裏住過一陣,人還是不錯的,歌舞雙絕。不久她父親病逝,關曆要往中原去,於是他哥哥也就是當時的裏正給寫了信推薦她到那個要去中原表演的歌舞班子去。這些倒是和關曆的特點差不多。長寧問起關曆的族人都哪里去了,大叔想了半天,似乎是各奔東西,再也不曾見過。

這條線索就算斷得乾乾淨淨。長寧在大叔家的院子邊上坐下,喝著大叔遞來的水看院子裏的小孩玩遊戲。不愧是經常動亂的地方,這些小孩多數在玩將軍抓馬匪的遊戲。

長寧看了一陣,發現有個小孩在柴堆邊眼巴巴地望著院子裏的小孩。不由過去院子中間,摸摸看起來是老大的那個小孩的頭,指著在一旁羡慕地看的小孩,道:“那個小男孩為什麼不來玩?”長寧邊問邊拿隨身帶的點心給他。

小孩拿過點心,回道:“大哥哥,不要管他啦,他是鬼咬過的小孩!”

鬼咬過的小孩?長寧不解地看看那個咬著嘴唇就快要哭出來的小孩。他白白淨淨的,看不出什麼不對。

旁邊有個小女孩眼饞哥哥的點心,插嘴道:“他都不會玩,每次拿著樹枝都會打到土匪,好笨哇!大家都說他的右手被鬼咬過。”

長寧正要拿點心分給她,那個小孩沖過來推倒她大叫:“我不是被鬼咬過的小孩!是你們不讓我用左手玩!關姐姐的右手也好笨,你們為什麼不說她?”

長寧猛地睜大眼睛,把兩個小孩分開,道:“你們說的關姐姐,是不是叫關曆?”

長寧得到肯定的答復忙回屋裏問正在打掃的大叔:“關曆是不是用左手的?”

大叔奇怪地問道:“是呀。當時村長還說不祥要趕她走呢。都是靠我們家可憐她保下來的。”

長寧“哦”一聲,卻想到穆王府的關曆,她刺繡、吃飯,用的可都是右手。



穆王為軍需的調度煩惱幾日,於千是戶部的侍郎,被叫去問過幾次,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玉搖從酒窖裏啟出一?子酒來,配上精緻的小菜送到穿花廳,看父親還在頭疼糧草的事,道:“爹,先休息休息罷。這是二叔大前年送來的好酒。好難尋呢。”

“大前年旱災連蝗災的,能有餘糧釀酒就不錯了——”穆王話說到一半,突然回頭對於千道:“于大人,你回去立刻查前年、去年的糧草收成,除開撥出去釀造的部分和俸祿、賑災、存糧之外還剩下多少?”

於千也明白過來。撥到邊關的糧草很豐裕,然而大前年連著南澇北旱和蝗災,各地的存糧已經調空。雖然前年和去年的收成還好,不過補足了糧倉存糧,又撥出了定額的軍糧以及官釀、俸祿和賑災之用,更何況去呼羅珊的路上,糧草的損耗非常嚴重,這樣以來對於一支額外增加的三十萬戍呼羅珊軍隊的糧草供給會有些緊張。而眼前的數字表明,綽有餘裕。

於千道一聲:“事情緊急,卑職這就回去。”

“不行。”玉搖也清楚了穆王的意思,道:“你現在回去會打草驚蛇。不要太顯眼。要不動聲色地找。就算是真有問題,也不要聲張。”

於千道:“卑職明白,卑職會儘快查清楚把結果給王爺送來。”

“先吃點東西吧。你們也說了一下午。該休息休息。”玉搖讓侍女給穆王和於千放好菜。穆王笑道:“我不留在這。這幾天沒時間陪十五弟,他脾氣越發厲害,小心晚上吵得闔府不寧。”

玉搖笑道:“大不了就丟到平王府去麼。怕什麼。”

穆王笑笑,還沒回答外面已經沸反盈天地鬧開了,接著就有侍從來回說十五的奶娘在花廳外面求見。穆王聽著奶娘的勸慰聲間雜著十五吵著要找大哥的吵嚷聲,好熱鬧,對玉搖道:“如何?我帶十五玩一會,你和于大人說話罷。”

玉搖只好道:“玉搖明白。我叫廚房把晚膳送到父親房裏。”

穆王對於千道一聲“少陪”,對琴謠等人交待幾聲,便走了。他一出門,十五就掙脫奶娘跳著撲過去,穆王抱起他,道:“怎麼又不聽話?”

十五奶聲奶氣地說:“哥不和我玩。奶娘不准我來找哥哥。”

奶娘忙補道:“奴婢是怕打擾王爺,所以勸殿下等等。”

穆王對奶娘道:“知道了。以後不必攔著。”然後笑著捏捏十五的臉,道:“是大哥錯了,以後十五想來就來,好不好?”

十五笑彎了眼睛應一聲“好”,然後湊到穆王臉邊大大地親一口,帶著一股奶香的口水沾在穆王臉上。穆王忍不住又捏他的臉:“跟誰學的?”

十五想想,道:“侄兒。”



戰西關

長寧這幾日做夢總夢見穆王苦笑,五月的西域白天炎熱如火燒炭烤,而夜晚冷如初春。長寧從夢中驚醒,發現被子已經被掀開,難怪冷得難受。長寧坐起來抱著被子把散落身後的頭髮撥到一側咬著發尾眯著眼開始回想這幾天的夢境。總是穆王苦笑著說了什麼,然後就不見了,嚇得長寧一身冷汗地醒來。

他到底說什麼呢?長寧換個姿勢盤坐起來,拿被子裹住自己,一手抵住下巴,肘尖抵在膝側,仔細想。然而他想破頭也想不出穆王略微蠕動著嘴唇說的那句話是什麼。



穆王也突然從睡眠中醒來。不過弄醒他的不是夢,而是正在哭鬧的十五。穆王從榻上下來抱起十五哄半天,十五可能是做惡夢了,掐著穆王中衣的衣領死活不放手。穆王只得抱著十五坐在榻上,背靠著柱子,手上輕輕拍撫十五,想的卻是這幾天莫名其妙的夢。夢裏他總想阻止長寧做什麼,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了。連續好幾天都是同樣的夢,有些奇怪。穆王迷迷糊糊地想,沒想出個所以然,第二天於千急急忙忙地找上門來,穆王也就理所當然地忘了這件事。

“王爺,您看這裏。”於千指著自己偷偷抄錄出來的數字,道:“這三年的戶部上呈的資料比往年的要粗略。一開始卑職沒有詳細地計算,現在看來尾數出入的部分可不是個小數位。還有這裏,這是京城幾家糧店這兩年的購糧的數據。這一家鼎豐糧店的購入很奇怪,今年預購的部分特別少,雖然因為近兩年官衙給私商的那部分糧食比往年少,可是這一家未免少得太過了,但是鼎豐跟下家達成的出貨卻沒有變,中間出現的空額不小。卑職從掌管西市的衙門那裏調鼎豐過往的米糧價格和出貨量,估算了他的獲利,很有問題,他存起來的錢太多。卑職懷疑他們騰出這部分錢,是從別的路子買了糧食。不僅僅是鼎豐,跟鼎豐關係不錯的幾家大糧行都有這樣的現象。若不是流脂糧行變賣家產動靜太大,卑職可能還不回注意到糧行。”

穆王順著他指的地方看一遍,用手在書案上劃幾下,道:“不好,差額太大。”

“太大?”於千低頭核算,道:“差額確實不小,不過能讓王爺覺得不好?”

穆王搖搖頭,從案上翻下一個摺子,打開道:“這次因為三十萬大軍急行,糧草還沒有備齊人早已到了邊關,現在人馬吃的是戍邊大軍今年的秋糧。因此撥的糧草是按新增的三十萬大軍的夏秋二季之用計算。這兩個季節需要補給軍馬的草料精料不如冬季多,這次撥給的草料確實符合十萬鐵騎夏秋的用度,可是運糧的車數量不對,是按冬季的調度,幾乎多出了三分之二。你按報上來的數字算一算,這趟糧草,運載馬料的車輛,遠遠沒有達到滿載。”

于千把車馬的次數加總,用上報的草料一除,果然每輛車的負重遠遠低於以前的水準。

穆王繼續道:“還有,夏秋季節,撥給士兵的口糧也少於冬季的。然而你看,最先撥付的那部分軍糧卻是按冬季調撥的。這多付的部分如果挪到秋季也不算什麼,大魏歷來重視騎兵有餘力的時候會多給軍糧以備冬季練兵之用,然而現在調撥的夏季的糧食反而比秋季的還多。而且從你匯總的國庫情況來看,國庫根本沒有餘力支出這部分多餘的糧食。且不論這部分多出來,就算是三十萬大軍夏秋兩季吃的緊一點,耗費糧草也要等到今年南方的糧食收上來才能全部調集過去。何況這份表上,是一次性撥付,只不過需要分幾次運過去。”

於千道:“王爺,會不會只是安個名頭?雖然是現在運過去,到那裏時差不多也該到了秋初,多付一點不是剛好?”

“不會。國庫調度,必須要寫清楚哪一部分於何時撥給何地,何人發何人收。絕不能把秋季的計成夏季的。”穆王道,“這裏各地報上來的收穫,減去補充倉廩的部分和送去釀造司的,以及兩年來賑災的部分,各級官員的俸祿,皇室的用度,還有出售給私人的部分,剩下的根本達不到報上來的那部分糧草的數量,何況還有多少人在其中中飽私囊——加上尾數被忽略造成的差額……你算算一共差多少。”

於千應聲,從袖中取出算籌開始計算。穆王著人去請澄王來府中,把於千帶來的數字和調運軍糧的摺子給他看了。澄王也覺得處處古怪,兩人一點點地討論,等於千算出結果來,臉色煞白地遞給他們看,兩人被那數字驚得齊齊倒抽一口涼氣。

“這會激起嘩變的。”澄王道:“邊疆嘩變對大魏的任何一派勢力都一點好處也沒有,可是這事若是朝中沒有幾分勢力又做不到,難道有人裏通外國?”

穆王看幾遍,道:“可能不僅僅是裏通外國那麼簡單。你想,邊疆嘩變,京城會是什麼反應?現在瞻西關落入蠻夷手中,朝裏已經有人鼓動要父皇御駕親征太子監國。萬一鐵崖關、鎮西府陷落,父皇就算自己不去,肯定要派中原的軍隊去。到時候就是外陷胡虜,內虛中原。”

澄王接道:“大哥的意思我明白,可是太子不會這麼蠢,真做這種事吧?他也犯不著,橫豎遲早是他的位子……難道是倒春宮的事被他發現了?你府上可有個太子的線呢。”

“太子不懂這些,即使他在其中行動,也必有人為他出謀劃策。”穆王也知道最有可能做這個的是太子,只是有些不敢相信罷了。明明是就要落在手裏的東西,他為何突然如此急躁?

穆王說這句話,澄王不接,於千不敢接,只當自己是個聾子,他不敢接卻有人敢接,玉搖的聲音便在側門外面響起:“父王,玉搖求見。”

穆王讓玉搖進來在自己旁邊坐下,道:“你一直在偷聽?”

“是呀。”玉搖笑道:“爹你是不是心煩?太子殿下可能無君無父,又想找皇爺爺說清楚又怕皇爺爺傷心又怕兄弟失和?”

穆王笑笑:“你都知道。直說。”

玉搖挪到穆王對面把幾份文書拿起來看一遍,道:“這件事交給我來,可使得?”

穆王拿書敲敲她的頭:“你……?這事事關國本,玉搖,你別胡鬧。”

玉搖伸手摸摸腦袋,吐吐舌頭道:“我會乖乖的。爹放心麼。”

澄王看看玉搖又看看穆王,道:“哥,就讓玉搖試試吧。玉搖一向穩重又機智。”玉搖朝澄王燦爛地一笑,澄王又道:“不過你得讓我們知道你的打算才行。如果不妥,隨時停下。你爹未嘗沒有辦法,就是因為太子總針對他,他出手了太子的反應誰都無法預料。你如果出格,就得讓你爹給你善後,到時候只能大家一起面對不可猜測的太、子、殿、下。”

玉搖“哎”地應了,又看看穆王:“爹,這事我會好好做的。您有什麼叮囑的嗎?”

穆王揉揉太陽穴,道:“你怎麼想我不是不知道,只是,玉搖,多顧忌皇室的體面。”

“嗯。”玉搖點點頭,抱起那一摞文書,道:“我已經有主意了,一會我先去找皇爺爺。爹放心,我會妥善處理的。”

玉搖又瞅著默默站在一旁的於千,道:“于大人在想什麼?”

於千紅了臉,道:“在想第二次見公主,公主拿釵打了卑職的頭,現在想來,卻是王府家傳。”

玉搖踩他一腳,給穆王和澄王行了禮,便抱著那一摞文書走了。



長寧和老四在瞻西關失守之後,駐守在鐵崖關。大魏擁有絕對強於叛變的部族的實力,縱然一開始被打個措手不及,很快就能反應過來,到時候別說軍師謀士出奇策,單憑武力耗也能耗死他們。這十三部族,到底為什麼叛變?又倚仗什麼叛變?

老四隱隱知道還有後文,然而現在除了守在鐵崖關,推演用最小的損失把瞻西關攻下來的方法之外,暫時沒有別的方法。

沙盤早就已經做好了,十三部族的具體情況還不清楚,大體輪廓卻比較明瞭。軍中各將領為了反攻的事各持己見,長寧一開始默默地聽著,後來在老四的鼓勵下也敢說自己的見解。瞻西關失守的消息報回長安之後的半個月,鐵崖關收到長安的回信,皇帝命穆王和安陽公主總督糧草,複命穆王監軍。穆王和玉搖已經於五月二十分龍這日啟程隨運糧的車隊前往瞻西關。倘若邊疆持續不穩,皇帝會考慮御駕親征。

長寧聽聞穆王居然被派來監軍,一時興奮異常,把那封聖諭看了又看,還傻笑著問便了每一個他能見到人確認這個消息是真的不是他看錯了,安靜下來時又不由得擔心穆王的舊傷,於是忙著改造自己的臥房,好叫他過得舒服一些。長寧又一次體會到穆王在呼羅珊的大名,中高層將領每幾年就換一次倒還罷了,中下層的將領就像是在歡迎遠遊已久的家人一樣地準備。各種稀奇古怪的小東西、牛羊、氈毯、羊皮褥之類的東西把長寧的房間塞得滿滿的。

老四被長寧成天激動得上躥下跳的行為擾得頭疼,終於這天忍不住狠狠地一巴掌把他拍在座位上:“你猴急什麼!安分點行不行?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媳婦兒來看你!”

老四的話正好說到長寧心裏。長寧豎起頭坐正,捂著脖子對老四“嘿嘿”地笑。



董封

瞻西關是個十分重要的關口,整個關口的城牆堅固高大,易守難攻,現在大魏的守軍強攻也能攻下來,然而傷亡太大,且不論壯年勞力損失的問題,撫恤金都會是一個天文數字。

“爹,晚上天寒,您喝口熱牛乳再看戰報吧?”長寧滿心激動地把穆王迎到自己的房間,給他拿過便裝換上,塞一個暖爐給他,又牽他到榻上坐下,自己去倒了杯牛乳給穆王。

穆王笑笑:“別忙了,坐下罷。”

長寧乖乖挪到他跟前,穆王握著他的手,又仔細看他的臉,一時百感千言交雜,卻不知從何說起。

長寧先笑道:“爹看兒子到邊關半年,是不是長大許多了?”

“是長大了。不過瘦多了。”穆王不是不知道邊關的苦,親眼見到以前豐朗的兒子變得瘦削,總是心疼又後悔。

“不如爹。”長寧發現父親心軟,狡猾地傾身倚上去把下巴擱在穆王肩上,然後用手環住他。穆王猶豫著把手扶在他背上,長寧心花怒放地試著貼上去一些,穆王有些僵硬地往後仰一下,最終還是沒推開他,長寧樂得貼得更緊,手也不安分地上下游走。

“咳咳。”玉搖一聲咳嗽,讓長寧戀戀不捨地鬆開手,轉身便見玉搖一身男式習武裝,抱著一堆文書站在門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穆王招手讓她在自己左手邊坐下,道:“你都安頓下好了?”

玉搖笑道:“我可不是爹,有個好兒子處處打點周全。高平正在收拾呢。我換了衣服就過來了。”

長寧瞪她,玉搖全當沒看到,只把文書放在父親跟前,道:“這是剛才偏將軍送過來的戰報總結,我剛好遇上就接手帶給父親,請他去請都護將軍過來。”

“嗯。你們兄妹先說會話。我看看。”穆王向長寧一點頭,打開身前的各種匯總情報。

玉搖挪到哥哥身邊,在他耳邊低聲道:“你剛才摸夠了?”

長寧面不改色地道:“狐狸偷雞,抓著一把雞毛,雞肉終究沒入口,如之奈何?”

玉搖狠狠地踢他:“有你這麼比喻的嗎?你把爹比做什麼?再來我可打你了。”

長寧自悔失言,輕輕打一下嘴,道:“我錯了。對了,皇爺爺為什麼派你們過來?是不是朝中有什麼變化?”

玉搖道:“等四叔來一起說吧。這次要玩場大的。說不定……。”她說到一半,高平、張坦一前一後地進來在穆王後面站著,然後老四也來了。穆王起身相迎,老四叫一聲“大哥”,穆王一笑,請他在自己對面坐下。

玉搖見該到的都到了,方請高平張坦在門外巡邏把守,然後對老四道:“將軍,聖上好像煩心了打算把事情一起解決。京裏的計畫是這樣的,您看看您能怎麼配合……”

穆王和玉搖抵達後,連天與老四商議攻打瞻西關的方案,每日必相商到深夜,八月的第一天也是一樣。

關曆趁著夜色從裝糧草的車上爬下來,她等了很久才等到這個倉庫無人看守的機會。她穿著黑色的短打,貼著牆根繞出儲存軍糧的倉庫群,在北牆和西牆的夾角出,拋出一個飛龍爪抓住牆頭,關曆扯扯繩索確認已經抓牢了,便飛身拉住繩索蹬在牆面躍幾下,身輕如燕地翻過高牆落在外面的土堆上。關曆貼著牆仔細聽周圍的動靜,確定沒有人發現她的舉動,方悄無聲息地離開倉庫群落。

關曆走後,倉庫的牆外轉出幾個人來,為首的那個查看了地上的腳印,起身吩咐道:“去稟告公主殿下,得手了。”

穆王、老四和玉搖正在商量皇帝的意見,不得不說,皇帝任性彆扭還能得到眾臣擁護,沒有些真本事,是不可能的。

玉搖聽見看守的回稟,先叫他下去,複對父親道:“關曆已經走了。”

穆王點點頭,對老四和長寧道:“關曆私自跟我們來到這裏,要將計就計,有她在可方便得多。”

玉搖道:“就怕她知道得不僅僅是我們想讓她知道的部分。關曆很精明,有些細節的東西她也會注意到。”

穆王笑笑:“沒關係。這次十三部族背叛,守在瞻西關做主將的那個化名叫武回將軍的人,其實是複漢將軍。是當年交過手的老熟人了。他一貫看不起女人,又固執己見。關曆就算什麼都知道,他不聽,也是白知道。”

“複漢將軍?”長寧道:“複漢?什麼複漢?”

老四代答道:“原來是他。一幫叫囂著要光復後漢的人,十幾年前曾經在呼羅珊鬧過事,大哥鎮守的時候抄了他們老巢。我卻沒想到是他們在鬧事。”

穆王打開武回將軍的畫卷,又讓人去取來以前做的複漢將軍的畫卷,道:“他雖然做了些易容,然而他的骨骼特徵,還有五官的形狀,仍然是當年的複漢將軍的樣子。我跟他老交情了,守三年打三年,能瞞過別人可瞞不了我。”

一時高平送進來一幅舊畫,穆王邊笑邊展開道:“他生得美貌,每次出征都要拿一個大頭盔遮住臉。若不是曾經生擒過他,鎮西府的敵將圖卷,就要少一位美人了。”

長寧心裏酸得直冒泡,問道:“父王生擒過他?”

穆王點頭道:“不錯,可惜當時我也力盡了。中途讓他逃跑,我再沒追上。就是這個,漂亮吧?”

長寧看一眼畫卷上的將軍,大吃一驚,道:“是他?”

穆王意外地問道:“怎麼你見過?”

長寧點頭道:“我在調查關曆身份的時候見過這個人。他自稱是舞蹈班子的班主。居然是他,我說為什麼一開始調查的結果一點破綻也沒有,原來我們的調查他全都知道。”

穆王道:“你查關曆做什麼?她的一舉一動不都在監視下?”

玉搖向穆王解釋道:“是我懷疑關曆的身份,所以叫哥哥在這裏細細調查關曆的來歷。沒想到還真查出些問題來。只是那段時間事多,我竟然忘記告訴爹了。”

穆王“嗯”一聲,道:“他知道你們已經調查出關曆的身份了嗎?”

長寧想想,道:“應該不知道。我抓到的那個破綻很小,後面的事又多數是靠我們的商販知道的。不過他知道又如何?關曆的身份其實根本不重要。”

穆王不置可否,暫且把這件事丟在一旁,繼續商量計畫。



“將軍,我的身份已經暴露了。不,應該說我們的意圖已經讓他們猜到了。”關曆辛辛苦苦逃進了瞻西關,來到結盟的地方,梳洗過後單獨求見了武回將軍。

武回將軍董封只是沉著臉道:“你怎麼知道?”

關曆道:“我們編的理由是要得到中原的承認,所以才積極活動,可是後來我翻魏國的史書記載,早在第四代皇帝執政的最後一年,就已經下詔承認了我們的地位。”

董封搖頭道:“我們本來就不知道這件事,他們的聰明人多,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

“可是……”關曆還想說什麼,董封道:“你下去吧。沒事不要來找我。”說完他已叫來兩個武士送客。

關曆叫幾聲“將軍”,董封埋頭看軍報不理她,直接叫人把她帶下去。關曆幾乎是被兩個武士拖進了一間客房,基本上就是被軟禁了。

關曆幾次想闖出去未果,立刻破口大?:“董封!董子賀!你XX的!看到老娘就那麼傷心啊!XX的膽小鬼!沒種的懦夫!董子賀……”

董封看完情報,想起關曆回來還沒用膳,便叫伺候他的女侍草色給她送去一些食物,草色去一會,回來說關曆只留自己喜歡的烤餅,剩下的全砸了出去,還在大罵不已。

董封歎口氣,道:“她是一點變化也沒有。劉琛是多文雅的女子,怎麼會有這樣的妹妹?”

草色笑道:“將軍何必煩惱這些,關小姐剛回來,等順過氣來,將軍不如去問問那邊有沒有準備好。”

董封只道:“你下去。”

草色知道自己一時口快,惹出董封的不悅來,忙謝罪退出去。



邊關和京城裏都是暗潮洶湧,區別只是京城的暗潮在皇帝看來都是清清楚楚的水網。皇帝這日中朝結束,招來太子一起在太液池邊漫步。

皇帝一手由張七摻著,另一隻手握著把一尺的烏木扇,道:“老五今年二十三了吧?”

太子低著頭恭恭敬敬地跟著,道:“回父皇,是二十三了。”

皇帝笑著轉過頭去,看看他,又轉回去,道:“你最近在忙什麼?看上去,很順利?”

“回父皇話,最近最多的事是核查農事,確保秋收。並不十分順利。”

皇帝奇道:“朕說過,今年中央的戶部和各地倉廩均交給你大哥掌管,你怎麼突然插手?”

太子啞口無言。

皇帝歎道:“朕知道你素來跟你大哥不對盤,這件事朕做的決定,你不服,早點說也好。為什麼不說話反而暗地裏做事?”

太子仍然無言一對。皇帝指著前面不遠的臨水軒閣道:“陪朕到那裏坐坐。張七,你先去準備準備。”張七“諾”一聲便去了。

太子一躬身,上前替張七扶著皇帝。皇帝繼續道:“朕問你,你為什麼總和你大哥過不去?要說是他不肯站在你那邊,朝裏中立的人何止他一個?若說是得罪了你,怎麼朕知道的,是你得罪了他?”

太子一時驚悚起來,囁喏幾聲,道:“兒子不太明白父皇的意思……”

“你怎麼不知道?你心裏有數。”皇帝道,“你鬧騰才讓朕知道,朕的兒子裏數你大哥懂事。現在……朕要你見幾個人,你來看看,你知不知道認不認識。”



交鋒

“看來是不認識了。”皇帝在聽濤軒上座坐下,端過張七奉上的茶慢條斯理地吹著,看看太子莫名其妙的眼色,確實不像見過。也罷,他要做事肯定不用自己出頭。皇帝喝一口茶,道:“張七,給他介紹介紹,這些人他怎麼能不認識呢?”

“諾。”張七從皇帝背後走出來,走到第一重門外跪著的一排人面前,從左到右一一念道:“這是鼎豐糧行的家主,泰試恩;這是流脂糧行的東家,王能;這是三祥糧行的主子黃加侯……”張七每念一個名字,太子的臉色就青一分。等張七念完,太子的臉色已經灰慘慘一片冷汗漣漣。

皇帝把茶盞在案上輕輕一磕,道:“認不認識?如果不認識,朕把這幾個弄到宮裏來,可是白便宜了他們!”

太子一下癱在地上。皇帝哼一聲,張七叫人把那一群糧行的主持者都帶下去。皇帝厲聲道:“告訴朕你認不認識?還有幫你去聯繫他們的陳素清、傅明正、曹嚴、張不安你統統不認識是不是?朕問你,是誰讓你克扣軍糧中飽私囊?呼羅珊落入敵手于你有什麼好處?你就迫不及待地期望朕戰死沙場是不是!朕還有多少年好活?你等不及要做皇帝是不是!”太子已經癱在地上,皇帝走到他身邊,喝斥道:“你這些年荒唐,朕顧全你的顏面想著你死去的娘,不忍心責怪你,你結黨營私,諸兄弟或避走邊疆,或被迫忍辱,你以為朕不知道?你是朕一手立下的儲君啊!從小吃穿用度教導用心全不與中兄弟相同,你的飲食起居,件件事朕都親自過問,你到底在想什麼?你比得上你大哥十裏一二?”

太子一直跪伏在地上,聽皇帝似乎對他的一舉一動了若指掌,雙手忍不住緊緊掐著衣擺,聽到皇帝提到穆王,突然大聲道:“父皇,您真的是想立兒臣當儲君才立兒臣當太子?看著兒子和三哥鬥來鬥去您是不是很高興?您要保的人到底是誰父皇自己不清楚嗎!”

皇帝陰晴不定地看著自知說了絕對不該說的話連連叩首的太子,竟不再說什麼,只吩咐把太子帶去東宮,就此軟禁,等呼羅珊平定之後再論。

張七處理好一切,在皇帝身邊坐下,道:“太子雖然揣測上意,卻不像錯了。難怪近些年行事越發古怪,原來是知道聖上的打算。可他是如何知道的?”

皇帝冷哼一聲,歪倒在張七腿上,讓張七給他摘下頭冠按摩頭皮,道:“你一直很瞭解朕的心思,你說朕要保的人,是誰?”

張七遲疑著道:“小的……”皇帝打斷他:“你的自稱,又忘了是不是?”

張七笑道:“是我錯了。我想,您要保的,是不是我的家族?”

皇帝翻起來壓在他身上:“總算你沒傻到那個地步。是不是跟著我久了所以變聰明了?”

張七笑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皇帝仔細看了一陣,道:“我以前沒發現,符孝笑起來和你笑起來,很像。”

張七道:“穆王眉眼間有些像張惶後。”

皇帝伸手撫過張七的眉毛和眼角,道:“張成美像你。”

張七按住皇帝的手,道:“大白天的,您還是先想想太子的事怎麼辦好。”

“朕有數。”皇帝反手抓住張七的手然後握緊,道:“朕會好好考慮。”



呼羅珊的局勢很奇怪,瞻西關的胡族只龜守城中,魏軍試探著進攻過兩次,均無功而返。為了保存盡可能多的實力,眾人一致決定必須引他們出來,在城外決戰。由於主導這場反叛的人的目的是擾亂邊疆而非真的攻城掠地,故而遲遲不出兵。倒是隨從作亂的人按捺不住要出兵,被董封以盟主的身份壓制下。

“董封不簡單。”接到京城密報之後,穆王與老四、長寧、玉搖商議行動計畫,“要瞞過他很難,所以一開始要的就不是瞞過他,而是讓他手下的那些部族。”

老四道:“那十三個人倒是好對付些,本來就有不對盤的,又有短淺的,多疑的。我們的人挑撥挑撥就可以讓他們出城。關鍵是怎樣讓董封攔不住他們?”

“這就是這些軍糧的作用了。”玉搖道,“我和父親特意裝作沒發現那些送糧的人把多餘的馬草換到粟米車上,想必董封正在計算我們到什麼時候會斷糧吧?雖然他很可能已經接到京城的消息。”

“嗯。”老四道:“算算你們帶來的糧草,再過幾天就要斷糧了。不過是不是為了真實一點,這幾天減少用糧草的分量拖延時間?”

穆王道:“不。拖延時間也瞞不過董封,倒不如不拖,讓大家養足精神。況且即使不拖,除了董封之外的其他人也會上當。”

老四“嗯”一聲,又問道:“董封不會攔住他們嗎?我們的局很簡單,一說就破。”

玉搖道:“他就算明知道我們設局,他也會希望是真的。所以只要沒有明確的證據證明這不是局,他會更願意相信我們真的斷糧了。”

穆王笑道:“而且知道那些胡蠻中計了他也不會說。董封很自信,又有一點漢人的傲氣,絕不會有耐心去向胡蠻解釋什麼。”

長寧一直沉默著,發現父親對董封十分瞭解,突然道:“爹很瞭解董封?”

“三年。任誰跟一個人對峙三年都會對他了若指掌。”穆王大概是想起了年輕時與董封對陣的時光,一笑,道:“所以他肯定很瞭解我、澄王和康王。因此這次的計畫完全是父皇和玉搖定下來的,他就算能模糊地猜到一點父皇的方案,也決計猜不到玉搖的安排。”

老四看看記錄得密密麻麻的文紙,道:“這個計畫哪部分是父皇的?哪部分是玉搖的?”

玉搖剛要回答,穆王先道:“我想父皇的那部分應該是:‘玉搖,放手去做。’剩下的都是玉搖做的決定。”

玉搖笑笑,道:“的確如此。知女莫若父。”

老四贊道:“不錯。雖然稚嫩了些,總體上很好。真乃虎父無犬女。”

長寧插話道:“那我呢那我呢?”

老四和玉搖一起笑,穆王摸摸他的頭,也笑。



八天之後,鐵崖關、鎮西府斷糧的消息先後傳開,瞻西關裏騷動一下,被董封壓制住了,然而第十天情況更加嚴重,到各地搜刮牧民餘糧的事件此起彼伏,有些牧民已經投靠了瞻西關。董封自己尚且忍不住有點相信情況在朝他最想看到的方面發展,何況是被暗探撩撥過幾輪的幾個部族。若不是要統一行動,大概這些人早已等不及各自帶著自己的兵攻打鐵崖關大營。董封也是費了老大的勁才彈壓住一群蠢蠢欲動的人,約定第十二天的夜晚沖營。

關曆絞盡腦汁才趁看守鬆懈的機會混到城牆附近,董封在臨出發才發現她混了過來,倉皇之間只能叫一個親兵看守她,然後就帶兵出發了。他一走,關曆三兩下就制服了那個要帶她回房的親兵,強逼他帶自己上城樓。

感謝穆王半年的教導。關曆拿短刀抵住那個親兵的脖子邊走邊想,穆王練習刀法,有時候會選擇輕靈的套路慢慢地一招一式地比劃,也許只是不忍見刀神關羽的後人沒落,也許根本就跟她沒關係,總之承他好意,她悟了不少進步飛速,至少現在能制服這個親兵。

鐵崖關和瞻西關相隔甚遠,關曆站在城樓上也看不到交戰的狀況,然而這並不妨礙她堅持站在城樓上眺望東方。東方是鐵崖關,再東方是渴望已久的中原。他們也是漢人,中原才是他們的家。所以無論如何要回去。只是這種回去的渴望慢慢地竟然變成了野心。男人們的事她不想管,就她自己而言,在中原住過幾年,她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再回到出生的地方。

關曆在城樓上默默地看著東方,不知道過了多久,天際隱隱有狼煙騰起來,交鋒了吧,應該是鐵崖關在向附近的城鎮守軍求援。如果是最好的結果,那麼鐵崖關將被收入囊中,魏帝親征。如果是最壞的結果,那他們也已經成功了。

關曆正這樣想著,南面和北面的城門突然喧鬧起來,隱隱的廝殺聲讓關曆的心突突直跳,不好的預感漸漸席捲心頭。她立刻叫董封留下的親兵去探明消息,那親兵跑過去不久就遇上了前來報信的門卒。南北的城門正在遭受猛烈的攻擊,大部分士兵都在東門猝不及防,南門的攻擊非常老道,眼看就要破門了。是死戰還是投降,現在城中沒有主將,等級最高的人正是關曆。

關曆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問道:“是誰的旗幟?”

南門的說是“穆”,北門的是“安”,關曆長出一口氣道:“城必破無疑。為了給將軍留足時間,我們只能死戰!讓想走的先從東門走。剩下的人,隨我守城!”

穆王的進攻不要想,就憑她和普普通通的這些士兵,怎樣都抵不住,唯一的出路是擒住曹玉搖。關曆想明白這一點,下令把所有的守城器械滾石床弩檑木沸油全部送到南門去死守,她自己去了北門。先誘玉搖登門,剩下的事,就看誰的武藝差,誰的從人少。當年那一場沒有交鋒的對決,就在今天了結。



劉迎

玉搖本來是坐在北軍中間,看張坦很老練地指揮攻城兵用拋石機和新鑄的火炮將城牆砸開裂縫,床弩上的精鋼弩箭尖嘯而過。雖然幾番攻擊之後,城牆已經崩塌了好幾個缺口,然而衝擊的先鋒營步卒被守軍的箭雨壓得不能衝鋒。

接二連三的衝鋒被打退之後,玉搖急在心裏想進史書想不出什麼解決之道。慢慢耗到對方人盡,未免損失大了些,忙問張坦道:“要是父親在,他會怎麼做?”

張坦看看局面,道:“此時是困獸之鬥,王爺在此只會帶頭衝鋒強攻。主將不懼死,將士當然不會惜命。雖然一開始損失很重,熬過那一段上了城,就好了。王爺出生入死多少年,倒很少用巧計奇謀,多半打的是硬仗。”

玉搖聽了,突然熱血上湧,對前面的士兵吼一句“讓開”,狠狠地一踢馬腹,張坦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像離弦的箭一樣飛射出去。張坦追了一段不能追上,急忙對先鋒營吼道:“衝鋒!衝鋒!難道大魏的男人都死絕了?讓女人去肉搏!都他媽的回去奶孩子吧!”

先鋒營被張坦和玉搖一激,山呼海嘯地舉起盾牌跟著衝鋒。

關曆瞄見玉搖快馬出陣,下令不能傷她必須生擒,玉搖清楚她最後的打算,出陣後不再快馬,等為數不多的虎豹騎重騎兵從後面趕上來,方領騎兵提速。曹玉搖輕身上陣,重騎兵是連人帶馬一身重鎧,除了床弩,只有強弓能勉強刺透鎧甲,普通的箭枝根本造不成任何損傷,後面的先鋒營步卒損失較大,雖然有盾牌,總有防不住的角落。且盾牌也不算太好,挨不住幾箭就碎了。不過總算頂著損失開到了城下。守軍中的暗探瞅准機會殺了門卒打開城門放他們進來。終於兩撥人開始近身肉搏。玉搖使的是一杆青龍戟,對女子來說太沉重了,然而她一路殺來剁刺掛磕處處人仰馬翻,看起來氣力竟然綽綽有餘。

關曆將身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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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戲\父子\年下]父兄 by 調戲 Empty 8

發表  Admin 周一 6月 02, 2014 5:26 pm

人全部派下去廝殺,自己冷靜地在城頭等玉搖上來。看來有進步的人不僅僅是她,玉搖也成長得很快。關曆攥緊手,摘下肩上的弓搭箭瞄準登城的轉角處。無論如何也要生擒玉搖。董封很可能已經中伏被擒,不擒住玉搖就沒辦法換他性命。

玉搖對她的心事瞭解得通通透透,殺進城來直到登城樓的臺階下,不與任何人糾纏,下馬就登城。她憑著感覺躲過磕飛關曆的第一枝箭,足見一點躍到關曆正對面。關曆的第二枝箭已經對準了她。

玉搖不躲不避地一步步慢慢逼近她,道:“放棄吧,你們的主將已經死了。”

關曆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你胡說。你騙我,他不會死,他不會死……”

玉搖道:“信不信由你。鐵崖關的任務是全部剿殺以此立威。董封不可能活下來。過不了多久他的死訊就該回來了。你認了吧,之前我也看出來,你是個好姑娘,何必死在這些事上。”

關曆勾著弦的手緊了松松了又緊,玉搖慢慢地靠近她,她一步步地往後退,到退無可退時叫道:“你別再靠近了!董封不會死!”

“你回頭看看。我不騙你。那個是他的兵器吧?好陌刀,漂亮極了。”玉搖很認真地道:“你只管看看,我不會詐你。”

關曆忍不住慢慢回過頭去,從豁開一個口子的城牆看見一隊魏兵抬著一把陌刀過來,陌刀上綴著彩色的舊絲絛,那是她姐姐親手做的。陌刀離手,那人……關曆忍不住往前走半步想看仔細點,腳下絆,整個人頓時從豁口跌出去,玉搖來不及多想,劈手抓住她,正抓在左手上。關曆似乎沒發現自己已經陷入危險,只把那柄陌刀上下打量數遍,確實是董封的刀。還有更多的東西抬到城下敦促瞻西關投降,董封的盔甲,千瘡百孔地染著血跡,還有帥旗,已經破爛不堪,“董”字“漢”字依稀可辨。

董封是真的死了。看來他們得到的是最壞的結果。關曆忍不住掉下淚來,多少年被人怎麼欺負被董封怎樣漠視她也不曾掉淚,此刻卻像是要把一輩子的眼淚一次用完。

玉搖試著把關曆拖上來,忽覺背後有涼風,她當機立斷躍過豁口,用手攀住磚石兩足支在牆上借力,抬頭一看,一個董封手下的士兵持一把短刀,砍了個空正要砍向她的右手。玉搖心一橫,瞄見斜側有一枝精鋼床弩箭的箭杆,立刻提氣鬆手,騰換著抓到那枝箭杆。萬幸沒出差錯。那個士兵又砍了個空,身後已經有人追上來進攻,一時顧不上玉搖。

關曆被玉搖這一番變動驚醒,抬眼望上去,玉搖借那枝精鋼長箭穩固身形,但是那支箭承不住兩個人的重量,正在慢慢下傾。

“玉搖,我有話跟你說。”關曆反而平靜下來。

“說什麼?”玉搖知道現在只能等上面來救,急也是無用,大難臨頭居然也能冷靜下來。

“我的真名是劉迎,是昭帝的宗室之後,刀神是母親的先祖。”關曆淡淡地說道,“這個名字不會有人記得。就像我的戀慕一樣,從不曾有人知道。”

“劉……迎……流螢?流鶯?”玉搖反復念幾遍,覺得這個名字很好,卻不合關曆的人。

“你文采好,所以……一句話也好,一首詩也好,一支曲子也好,一篇傳奇也好,求你,記下我的戀慕。我今日必死於此,我不甘心,為什麼我的戀慕之情不能留下分毫印記?”

玉搖聽出她有自決之意,喝道:“你胡說什麼?你不是說過要活著,直到抓住你愛的人為止嗎?你後悔了?”

關曆笑道:“董封死了。我要繼續去抓他,不能讓他跑太遠,我會追不上。”她說著,看看那枝箭又移出來一些,繼續道:“再這樣我們兩個都會死。你有那麼好的父親,哥哥,于千,我沒有的你都有,我希望有的,你也都有,你和我一樣死在這裏太不值。”

玉搖急道:“傻姑娘,死了就什麼都沒了。我不會放手,很快就會有人來救我們,很快,你別傻,別傻!”

關曆一點點地把右手伸到玉搖抓住她的那只手的衣袖裏,幾次努力,摸到澄王送的那把匕首,她繼續道:“穆王會傷心,他是一個多麼好的父親。你祝福我吧,我去找他了。”關曆咬主匕首的鞘,右手把匕首拔出來,一狠心,將自己的左手齊腕斬斷。

玉搖只覺得一蓬血在自己眼前綻開,手上一輕,關曆已經摔了下去。她一下子懵了,只感到一隻手提住了她的右手。玉搖昏沉沉地看向那個人,是穆王,穆王大半個身子探出來抓著她的右手,後面高平和幾個親兵七手八腳地合力幫忙把玉搖拖上去,玉搖左手還抓著濺了鮮血的關曆的斷手,玉搖呆愣地看看那只手,又看看自己的左手,突然“哇”一聲撲在穆王懷裏放聲大哭。



瞻西關平定之後,呼羅珊的事就算差不多了。穆王驗過關曆的屍身,聽玉搖說了關曆的意思,叫人把她和董封一起帶回中原合葬。

呼羅珊平定之後老四整合軍隊,登記了戶籍、兵員、戰利品後,於次年春末班師回朝。途徑大散關時,穆王命人將關曆和董封就葬在大散關以東不遠的山上。墓碑上只簡簡單單地寫了“已故複漢將軍公主劉迎墓 大魏穆王定國安陽公主立”,墓誌銘石刻一概沒有,簡簡單單的一塊碑立在荒山上。生擒的董封親兵自願世代守墓,穆王也就沒安排人守著。

回京的路走得很慢,到達時已是深秋,長寧二十歲的生日正好能在京城過,明年他就算正式成人。一路上天氣轉涼之後,穆王就沒再騎馬,而是進了馬車。長寧也跟著坐在馬車裏,還是暈暈乎乎的,穆王還得多出一分精力照料他。玉搖看得不高興,也鑽進馬車裏,接手照顧長寧的活。穆王看出來自從關曆死後,她一直心事重重,言語間小心勸慰,總算讓她又回轉過來,漸漸恢復開朗,只是心態成熟多了。

皇帝在明德門外率文武大臣十裏相迎,儀仗旌旗綿延直到朱雀門下。朱雀門上準備了大量的賀錢,只待大軍入城,將從城樓上灑下。已經被軟禁將近一年的太子也再度出現在眾臣眼前。義王這一年拉攏了不少見風向不對轉投他的大臣,志得意滿起來,只有澄王和老六能彈壓得住。現在太子似有複出之兆,他自然很不自在。澄王卻十分清楚,太子這輩子是沒辦法複出了。只是不知道皇帝到底看中了誰做繼承人。穆王和澄王都是早早就擺正了位置,願意稱臣,必定不在選擇範圍之中。老四是武將,文事上差了些,老七有些……天真,往下的都太小。只有老六文武都還勉強,難得又有德有才。不過他看老六全不如長寧和玉搖。可惜長寧玉搖都不是皇帝的兒子。

皇帝看出澄王走神,問道:“文楚在想什麼?”

澄王回過神,回道:“稟父皇,臣在想不知道長寧郡王和安陽公主有何變化。”

皇帝大笑道:“朕的孫子孫女,當然是越變越出色。文楚多慮了。”

澄王躬身謝道:“關心則亂。臣已經一年半不曾見過長寧,又一年不曾見過長兄和公主了。”

皇帝道:“你是說我不夠關心他們?”

澄王小心翼翼地答道:“畢竟京城變了。”

皇帝臉色不變地道:“你太多心。”正說著,張七得了人來報,轉身對皇帝道:“聖上,穆王、康王、長寧郡王、安陽公主、雲麾將軍、歸德大將軍先遣已經到了三十裏外。”

皇帝打住和澄王的話題,道:“迎。”張七宣皇帝旨

一時間鐘鼓大作,人人肅立。不久一人快馬而來,高持令旗,請皇帝旨意,皇帝賜酒與饌,又下旨給他,他接旨退下。一共三個使者前來受命,皇帝三次下旨請大軍入城,終於在巳時,征西軍的先鋒營的旗幟飛揚在眾人眼中,緊接著兩面“穆”字帥旗加上“康”“安”兩旗擁著“魏”字黑旗陸續出現,接下來該是陷陣營、虎豹騎……能回來的人,都回來了,整個長安,滿城沸騰。



成人

皇帝在大魏宗廟宴會所有的將領,出征的士兵也各有賞賜,結束宴會後皇帝將親自去軍營慰問他們,然後才回宮。

皇帝將玉搖和長寧招到自己身邊坐下,細細看一回,問一回,複笑著側身對張七道:“如何?出去一段日子,都是大人了。”

張七低聲回道:“小的從不曾懷疑過聖上的決定。”

“我就是這麼一說。”皇帝笑道,又回過頭和顏悅色地問玉搖和長寧:“你爹這次出征,沒再受傷吧?”

長寧回道:“沒有。只是領兵出戰過一次,有驚無險。”玉搖笑笑,道:“聖上就不該派我爹去麼。京裏也好,邊關也是,一群人擔著心呢。”

皇帝摸摸下巴,這兩個人終究不一樣。皇帝給他們各賜了一碗酒,道:“長寧就要及冠了。冠禮麼,就在太極殿。十六是你生日吧?那天筮日,我仍做主賓。不過在冠禮上,你和玉搖要回答我一個問題。”

玉搖心中一驚,長寧已經問了:“謝聖上恩。聖上想問什麼問題?”

皇帝把自己的酒盞擱在案上,道:“如果上天成全你們一件事,不論什麼事都行,想做什麼,想要什麼,希望看到什麼,大不敬甚至違國本都可以,就是希望朕傳位給你們的父親也可以——不過這是如果——你們希望成全怎樣的一件事?不准和對方商量。長寧冠禮那天,一起告訴我。”

長寧和玉搖疑惑地應下,皇帝又賜了許多菜肴給他們,然後就是向得勝的將軍們祝賀,沒再說別的,他們也不好問。穆王直覺皇帝那邊有些不對,抬頭望去卻正望見太子用說不清是什麼感情的目光看他。穆王若無其事地收回視線,專心用膳。不多時長寧求了皇帝的旨意坐到穆王旁邊,穆王讓一半榻給他,道:“怎麼下來了?”

長寧先半途攔截下穆王的一筷子紅虯脯吃了,穆王無奈地吩咐侍從再叫人取一份食具來,長寧忙咽下食物,道:“不用拿新的,只拿個酒盞來就行。別的案上沒處放。我已經飽了,就是眼饞什麼,用爹的就很好。還是爹不願意?”

穆王吩咐正在候命的內侍道:“取酒器來。”然後又對長寧道:“怎麼不繼續陪著聖上?”

長寧拿穆王用的漆木勺在手上玩一下,讓侍從給他盛一碗鴕蹄羹,回道:“我就要成年了,以後不能再和爹共坐一榻,聖上特意准我下來的。”

“轉眼你也成年了。”穆王略略有些感慨,長寧舀一勺羹填在嘴裏慢慢咽,邊咽邊笑。



皇帝對征西大軍大家犒賞,等上層的事有個眉目了,沒兩天就是長寧的生日。因為長寧這年滿二十,穆王便要多費點心。十六這天清早,皇帝和穆王往宗廟筮日,很巧又筮得兩日,己亥月庚午日下元節和丙子月壬子日冬至。皇帝微一思索,定下了冬至。

穆王謝太史局和宗人,負責筮日的宗人忍不住道:“王爺好福氣,幾世的運氣,都在公主和郡王身上。”

皇帝偏也聽到了,龍心大悅地回道:“那也是朕開明。行了,日子定了,回去擬賓客單的事朕不管,符孝和長寧自己定吧。”

穆王聽宗人說長寧和玉搖的運氣大好,十分高興,回到家把日子與長寧一說,又說了宗人的話,長寧自己倒無所謂冬至雖然遠點,還有兩個月,他又不急著成年,當然不在乎。晚間穆王早早命人準備的晚宴上,澄王、老四、老六、於千都來了,沒來的人也都各有饋贈。膳後長寧仍和穆王睡於一榻,只是這夜穆王迷迷糊糊地怎麼也睡不著,總是剛入睡就夢見被溺的場景,第二天清早起來,玉搖過來問省。穆王看見玉搖忽想起她及笄是在分龍日,繼而便驚悚起來。

分龍乃是舞雩祈雨日子,夏至是雨水足夠求止水的日子,下元節祭的是水官大禹,唯獨冬至與水無關,乃是陰極之日,此日之後,一陽始生。這些都不是什麼問題,關鍵是大魏尚木德,有水生木。皇帝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皇帝為玉搖取了祈水的日子,給長寧的是陰極而陽的日子,是什麼想法?穆王打個寒戰,被長寧看見了,只當是被凍著了於是給他披上一件外衫,一向警覺的穆王竟未察覺。

除了長寧及冠之事,最重要的便是玉搖的婚事。皇帝和穆王都覺得玉搖還是太小,於千的官職也著實卑微了些,先花兩三年把於千的官職勳爵提上去,到時候玉搖差不多也足夠大了,那時再說。不過當下可以先訂婚約,橫豎將來悔婚也可,現在訂婚,能把那些有心招於千上門世宦大族的和還在找門路進穆王府的媒婆給擋了,大家都輕鬆。橫豎吉祥的日子都有了,就在下元節這天。

十月十五經過一個月的準備,由皇帝親證,玉搖和於千簡簡單單地在兩儀殿訂立婚約。穆王這時才稍安心一些。訂婚之後,於千和玉搖相處並沒有什麼變化,仍然是玉搖說,於千聽。於千偶爾說一兩句,都能正說在點子上,玉搖也欣然接受。若是將性別換過來,會是世人眼中一對絕配,現在這樣,只怕將來有人該說於千娶了個胭脂虎,然而於千自己喜歡,穆王又何必替他擔憂世人看法。

玉搖的訂婚禮結束後,皇宮上下開始忙碌著準備太極殿給長寧加冠。新制的禮服已經做好送到穆王府,等長寧試過就送進宮去。穆王看著長寧試初服、緇布冠、遠遊冠,最後換上袞冕玄端。成人的禮服,屬於青年的帶點稚嫩又朝氣蓬勃的臉;沙場上一年磨瘦了些,回來養兩個月,體格卻比出征前更健強,像松樹一樣挺拔。長寧感覺良好地走幾步,回頭問穆王道:“沒問題吧?”

“很好。”穆王笑道:“有些像功臣祠堂裏幾個文武雙全的將軍的畫像。”

一說到畫像長寧就想起董封來,於是扁著嘴道:“爹給董封畫了張像,給我也畫一個吧?”

長寧磨這個磨了大半年,穆王早被磨煩了,加上長寧這樣打扮,實在鮮活好看,又有特別的意義,這幾日又清閒,便笑著應下。穆王親自去庫房裏挑了一筆架大大小小一排筆拿來,雞毫、北紫毫、鼠須、豹狼毫、鹿狼毫並六支兼毫還有三支大小不同的禿筆。長寧已經將兩方龍香墨分擱在一台紅絲,一台蕉葉白裏,等穆王作畫的時候他可以在一旁磨墨,穆王低頭檢查毛筆的狀態,一支支沾水試過,長寧趁這個時間把臂擱筆洗等等都拿過來放好,看看穆王拿的毛筆多數是軟而韌的,估摸著是要細繪工筆,於是又出去玉搖房裏取了一刀她平日用的凝霜澄心熟宣鋪開,用水晶麒麟鎮紙壓著,十六盒顏粉和明膠並花青藤黃胭脂擺在案頭。穆王試完筆,看長寧正在磨墨,其他事務都齊全了,便笑道:“你動作倒是很快。我是照著自己的意思畫?還是你說畫什麼樣的?”

長寧想想,道:“爹想罷。我喜歡妹妹那個雙面蘇繡鳳凰盤雲梧桐泉響的六角遮面宮扇,給我畫上吧,不過……我又不是女人,把凰換成鳳,雙鳳紋。”

穆王手上一頓,問道:“你穿著這一身拿玉搖的扇子不倫不類,真確定?”

長寧堅定地點點頭。玉搖的那把扇子是按出嫁時遮臉的宮扇做的,既然是嫁扇,當然要畫上。

穆王一笑,道:“看來還要給你妹妹畫一張,單畫你拿著扇子有點突兀。”

反正要嫁出去開公主府的麼,就是畫一百張也留不下一張來,長寧很大度地同意了,道:“其實也不突兀。爹想啊,將來我若娶妻,妻子當然是拿扇子遮住臉的,我不是也要拿走扇子麼。爹就畫這個場景,不是很好?”。

穆王覺得很是,便選筆沾一點墨開始在紙上勾勒。



冬至很快就到了。長寧於太極殿加冠,皇帝旨意剛下時,朝堂上人人揣測聖意,風雲變幻之間竟無人敢諫,尤其在冬至的前一天夜裏,皇帝收回了太子所佩象徵半君身份的白玉黑綬九章組佩,沒發話說要給誰,更鬧得人心惶惶。冬至清晨來到太極宮前的賓客,多半都是哈欠連天眼圈烏青。

長寧的冠禮過程與玉搖及笄禮完全一樣,不同的只是命字罷了。皇帝給長寧的字是伯佑,中規中矩得不像正常的皇帝會做出的決定。穆王在皇帝給長寧命完字之後,覺得大概不會再出什麼問題,放下心與澄王和老四說話。

皇帝帶長寧拜謝尊長,接下來是醴賓,所有人前往麟德殿宴會。冬至這日皇宮需要派給眾臣節令食物,剛好在宴會上分發,也省了送去諸臣家的人工。皇帝在主座,如往常一樣說笑,右手邊放著太子的那條九章組佩,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見張七將組佩捧到皇帝身前的矮幾上,卻不知道皇帝到底作何打算。

皇帝祝一盞酒開宴,坐下來用膳,欣賞歌舞,與穆王和長寧分別對飲一碗之後,只和張七說話,並不管底下的人怎樣猜測。詭異的氣氛在麟德殿裏彌漫開,若不是皇帝喜怒無常眾臣怕惹惱他,只怕早已議論紛紛。皇帝欣賞夠了所有人的表情,吃飽喝足休息夠了也娛樂夠了,便讓張七傳長寧和玉搖到自己跟前坐下。

長寧和玉搖多少有些緊張,皇帝將組佩放在手裏把玩著,悠悠問道:“前日朕的問題,你們的答案,是什麼?只管說,朕大致也猜得到,不過要確認確認。長寧,你先說。”

長寧的心願很簡單,只是不能明說,於是他含糊地回答道:“與心中所戀慕的人執手相待老,不離不棄。”

皇帝“唔”一聲,道:“難得。你想與人相守的心思和你希望實現的事情本身,都難得。”對張七一笑,繼而問玉搖道:“你呢?”

玉搖反問道:“聖上信上天嗎?玉搖不信。我希望我珍視的人都能長命百歲幸福安康地活著,此事不能求上天,只能求諸自己。”

皇帝高興地勾勾唇角,道:“實在,可惜這話不能對外人道。好,好。看來朕蔔的卦做的選擇,沒有錯。”

長寧和玉搖不明白他的意思,皇帝先叫長寧挪到他右手邊上,道:“你跟張七去罷,他有話教你。”長寧恭恭敬敬地謝恩,張七也向皇帝道禮,兩人一前一後地從屏風後繞去偏廳。

皇帝打發走了長寧和張七,招手讓玉搖靠近一點,然後把九章組佩遞到她手上。玉搖握住組佩,下意識地回頭看穆王,他眼中只有驚訝。此刻滿堂寂靜,似乎所有的聲音只有她的心跳聲,呼吸聲,和玉佩相擊的清脆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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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眼睜睜看著皇帝把組佩交給玉搖,然後牽她的手走下主座,走到麟德殿正中,環視群臣,最後開口斥太子道:“你為儲君,無德無才,心胸狹隘,不能容人。人君氣度,當寬懷可諫,虛心納下,及《諫太宗十思疏》所言為君氣象,一概全無。外結叛匪,內陷忠良,犯上逆國,目無君臣。視兄弟父子如仇讎,親奸佞妄臣如己身,今收回所佩玉組所掌太子印,即刻禁于宗廟,宗正寺與兵部、鎮西府、京畿巡防司會查。鄭武秋,帶走!”

鄭武秋向皇帝一禮,出門命一隊內宮禁衛進來當堂帶走了太子。

皇帝又斥三皇子道:“你為臣子,不知分寸,舉止無度,僭越禮法,內探宮閨,外結朋黨,為一己私利無故延滯軍糧,陷三軍於不利,折將軍于馬陣,汝母擅害妃嬪,擾亂宮廷,今廢賢妃為禦女。貶義王為郡王,交由宗正寺、兵部、戶部會查。帶走。”

鄭武秋照樣命一隊內衛進來把正在申辯的義王帶了下去。穆王看著他出去,陳貴妃的死,被用在這事上了,容賢妃……這算是被皇帝親手陷害了吧?

就算太子和老三都失去了資格,那至少也有老六,皇帝如何會選擇玉搖?穆王最後把目光投向老六,又看看皇帝。皇帝察覺到穆王的疑惑,低聲對玉搖道:“你回去告訴你父王,陳貴妃的真名叫劉琛,她曾經是董封的未婚妻。”

玉搖再鎮定也忍不住掩住口暗呼一聲,關曆的姐姐,竟然是她?而口中的貴人,竟是皇帝?玉搖不由得道:“聖上如何知道?”

皇帝道:“如果不是太子行事不周密,讓陳雙看到了陳貴妃給老六的書信,我未必能發現。好計謀。明裏勾結太子,實則為了老六。你就這麼跟你爹說罷。”

玉搖一點頭,對正憂心的穆王一笑,走到他跟前說了皇帝教的話。說完來不及聽穆王的答復,又被皇帝召到身邊。

皇帝執玉搖的手,向所有人宣佈道:“朕將入天命之年,自覺氣力難支,太子既廢,當再立賢德。查穆王之女曹仲均,才華無雙,品行端直,虛懷納諫,智計長遠,擅軍略,知民事,曉文法,善用人。審時度勢,推測人心,無出其右。兼懷天下,遠撫四夷。今協朕處理政務已滿三年,所出百策,未嘗一漏。朕將立仲均為嗣,列位臣公,可有不服?”

於千錯愕地抬頭看向玉搖,玉搖似乎感覺到了,也看向他,兩人對視片刻,於千先移開目光慢慢地低下頭去。諸臣譁然,自然不服,且不論曹玉搖是皇帝的孫輩,單論她是女子,縱使大魏對女子素來寬和,太后主政也是常有的事,然而立為嗣實在是太突然也太不能接受。

澄王和穆王一樣,早就有所感覺,今日倒沒怎麼驚訝,他只和老四、老六說了幾句話,看著朱太傅似乎一衝動就要當堂上奏,把酒盞一放起身長揖皇帝,複禮道:“臣文楚,謹遵聖意。”他帶頭支持了,老四有樣學樣,也長揖行禮道:“臣公若,謹遵聖意。”長寧雖不在,當然也不會反對。朝堂裏執掌兵權的人,小輩中只有他們三個,長一輩的皇叔早已在當年和皇帝出戰的時候就折服在他手下,一直以來都唯君令是從,況且他們多數都指點過穆王行軍,對穆王和玉搖的人品才能一清二楚。兵權都歸附了,文官要再諫只能以死相迫。遇上惜名聲的聖君,說不定死諫還真能成功,可惜這個皇帝不是仁君聖君,極果斷,眼光毒,又不在乎身外虛名。

朱太傅已經被皇帝一手操縱的傀儡徐太師給硬拽了回去,皇帝接著道:“這件事所有人回去仔細想一想,明日不朝,後日內朝再議,有什麼說什麼,能說服朕,朕自然會收回成名,不能說服,就從命吧。穆王、平王、仲均、於千留下,其他人可以走了。”

皇帝等於就是下了逐客令,於是沒有被留下的人都起身向皇帝叩首行禮,次序而出。穆王、老六、於千站出來到皇帝跟前,皇帝道:“朕想到穆王府裏看看,我們邊走邊說。”



皇帝讓穆王和玉搖沛坐在天子出門的馬車中,馬車在已經清道的朱雀大街上慢慢前行。皇帝對穆王道:“我知道這些年你不容易。”穆王只起身拱手一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皇帝讓他坐回自己的位置,繼續道:“但是立仲均為嗣的事我想了好幾年,本來老六主政,仲均和伯佑為輔國大臣也可以,可是偏偏老六的母親是偽漢餘黨。”

穆王道:“父皇如何知道?”

皇帝笑道:“自然是她自己招了。我試著測一測她的意思。陳貴妃何等精明,連朕到底想保全哪個人都能看出來。她潛伏在宮中這麼多年,始終沒有把身世來歷告訴老六,就是因為老六受寵,我一直關注他,有什麼不對立刻就能發現。等老六大些,也懂事了,有些賢能的名聲,卻捲進老三和老五之間,差點被貶為庶人。陳貴妃要保住老六,不得不讓朕欠她一次大人情。她大概沒料到朕廢她的時候老六不在京中,因此來不及親口告訴老六他的身世了。”

穆王有些疑惑地問道:“可是聖上,她不需要說,只要老六上位,她的目的不就達到了麼?”

皇帝點點頭道:“話是這樣不錯。可是老六不知道她的身世,即使上位也不會起用偽漢餘孽,璧山院到處都是朕的耳目,她要親口說肯定會被朕知道。還有,朕從不曾想傳位給老五,她還需要把這個非常重要的訊息傳達給老六。再說朕並非不知道她私傳消息出宮,只是一時間不確定她傳書給誰。她既然被人告發,就需要給出一個傳書的物件。這裏有一個很有趣的事。老六容易闖禍,沒有人幫他收拾可能陳貴妃死後沒多久他就會再次得罪朕。朕對她再懷有歉意,也不會一直容忍下去。而收到她那份消息的人,為人‘慈穆’,肯定會為弟弟們處理善後。陳貴妃應該是想讓這個人也欠她一次,所以要把他藏好,加上她確定朕不會處罰老六,於是才又給老六寫了一封書信交給她的私婢含在嘴裏帶出去。這個私婢是她從關外帶回中原的,十分可靠。朕通過監視的人知道她傳書,卻不知道她寫了什麼。朕確實不想懲罰老六,不過她算錯了一件事。符孝猜猜,是什麼?”

穆王聽皇帝點出了陳貴妃曾經與他傳遞消息,雖然他自己也不知道陳貴妃為何傳書,然而總歸是違反了宮規,當下就要請罪,被皇帝扶住了:“不必如此。朕知道你本分。”說著皇帝又問玉搖道:“你猜是什麼事?”

玉搖笑道:“我只能猜到一點,聖上說私婢很可靠,所以應該不會讓人知道傳書的內容。可是現在卻讓人知道了,這個私婢有問題。”

皇帝大笑道:“好丫頭,不愧是朕的孫女。這封信本不該被發現,不過她自己也不知道,從邊疆就一直在伺候她的私婢是任皇后的庶侄女。任皇后死得蹊蹺,任家出過不少人明察暗訪要知道真相,這個私婢就是其中之一。是打算混在邊疆進貢的人裏進宮來的,卻做了陳貴妃的侍女。不知道什麼時候跟老五搭上線。這封信的內容就被她抄給了老五,然後被陳雙知道,又抄給了朕。好樣的,為了複國,這群人真是無所不用其極。明面上支持太子奪權,實際上早知道朕要廢太子,於是要在推太子一把,好為老六鋪路。不過卻又被太子反利用了一次。若非符孝從糧草調度裏察覺不對,說不定還真棘手。”皇帝說著,把陳雙抄出來的書信遞給穆王,穆王看一回,交給玉搖。

玉搖看過,笑道:“折騰來折騰去卻是這麼個結果。咦,長安不是有很多偽漢的餘黨嗎?為何不讓他們告訴六叔——是了,後宮妃嬪除了一個私婢,其他伺候的人三年一換,她最後只有這一個私婢留下來,卻不能證明她的身份,她又不能出宮,只能讓六叔憑書信取信餘黨了。”

皇帝捏捏她的臉:“終於有你只能猜到一半的事。你想,偽漢的餘黨混入長安是什麼時候?”

玉搖想想關曆說的話,道:“啊,陳貴妃被廢前不久他們才到達長安,陳貴妃又不能得到宮外的消息,根本不知道還有自己人。”

穆王只是微笑著聽他們說,不發一言,皇帝注意到他神色有些黯淡,道:“怎麼,你覺得哪里不對?”

穆王老老實實地回答道:“兒子在想,大家都是漢人,這樣算計來算計去,有什麼?多少人不是死在保衛大魏的戰爭裏,卻是死在漢人的內鬥中。偽漢的餘黨這樣違反國訓,不過就是為了爭自己的地位。他們若能老老實實地做大魏的子民,幾十年後,憑著董封的才能,六弟的實力,真的坐上皇位也有可能,現在又得到了什麼?太子為了一己私欲,折金雕營在前,謀篡位在後,同室操戈,若早年我不是一昧地寵著,也教些做人的道理……”

“行了,別什麼事都往自己身上攬。”皇帝打斷他的話:“你這是指責我養而不教?你教的文楚、伯佑、仲均都好,小心教得太好,物極必反。可惜伯佑沒有主政的氣勢。幸好他沒有,不然叫朕在伯佑和仲均之間,如何挑選?”

穆王知道自己又越制了,道歉請罪,皇帝這次沒勸住,受了他的禮。

玉搖輕輕咬著下唇,道:“我還是不大明白,就算要保護六叔,陳貴妃被廢就可以了,何必要搭上自己的命?”

皇帝又拿出一張方子,一手拎一手指,道:“太醫署的方子,陳貴妃有心疾。死在後宮某人的毒藥下,總比死于心疾有利。”



過渡

天子車駕在穆王府門口停下,穆王府早已打開正門,所有僕從在門口出迎,奶娘抱著十五也在。鄭武秋先扶穆王下車,穆王再親手扶玉搖下來,最後是皇帝。老六和於千從後面的馬車上爬下來跟著皇帝進穆王府。

十五一進王府的門就甩開奶娘的手要穆王抱。穆王得到皇帝的准許,彎腰讓十五爬上來摟著自己的脖子。皇帝溫和地問十五近來如何,知道他已經開始識字、習武、學琴,又問學了些什麼字,武藝習了哪些動作,琴學到哪個指法,十五拖著軟軟的童音回答,很天真的答案,充滿了對世界的好奇心,讓皇帝不由得笑幾聲,笑得他不好意思地把頭埋在穆王胸前撒嬌。

皇帝沒有進正堂,要去老六的房間,穆王便帶路往老六住的客房。皇帝進門在主座坐下,讓十五坐在他身上。穆王知道他不喝外人倒的茶水,親手去沏茶。皇帝對喝的茶格外在意,穆王沏一盞茶少說也要小半個時辰。老六和於千、玉搖陪侍。皇帝先打發了玉搖和於千去一邊談,談好了再回來說,只留下老六在房裏。

皇帝什麼都不說,只是把太醫署的藥方、陳雙抄出來的信以及一些老六和關曆等人來往的記錄遞給他。老六隻晃一眼,道:“我知道父皇必然會發現,他們不聽,只好為他們一謀。”

皇帝用指甲磕打書案,沉聲道:“自己摘得乾淨。你敢說你當真沒為自己謀什麼?”

皇帝一句話頂得老六啞口無言。皇帝道:“你自己上疏陳罪,朕會讓老五把你摘明白。你們兩個都放對方一次,朕不想一次失去三個兒子。”

老六沉默半天,道:“我知道將來必定老死蠻荒,父皇能不能讓我挑選流放的地方?”

皇帝敲著客房牆上掛的《全輿圖》,道:“呼羅珊以西里海水軍大營的糧倉——這裏不能給你,南洋新發現的洪英島,東北的雪封峽。你選吧。”

老六默默看著天南海北相隔萬里的兩個地點,尋思半晌,道:“兒臣自請治苦寒之地。兒臣會一生不近女色,此生將無所出,父皇能不能許兒臣死後安置遺骨于長安祖廟?”

皇帝點點頭,道:“准。朕會傳位給曹仲均,交代她在你死後將骸骨運回長安葬於宗廟。朕確實沒怎麼管過你們,這是朕失誤,可是這不代表朕沒把你們當兒子,有些事你們就是做過頭,朕也不忍心怎麼懲罰。但是仲均對你絕不會像朕這樣寬容。若是仲均要你死,朕不會阻止,更別指望你大哥拿身份壓仲均。朕不想再傷心了,你好自為之。”

老六看看地圖上的極北之地,那裏夏季溫度尚且很低,更不論秋冬春,風寒入骨冰封千里。穆王今生永遠都不可能去那裏吧。

一時門房來報說張七和長寧來了,皇帝傳他們進來,看著長寧愉快的表情,想來是極其滿意他的安排。張七沒有接手穆王的活,在皇帝跟前伺候著,皇帝讓長寧在老六對面坐著,道:“你年紀有點大,習武難以再精進,朕給你這個機會,不過……那份苦,你吃得了?”

長寧堅定地點點頭:“我可以。明天就開始吧。”

皇帝在心中歎息一聲,不知是為了誰。



於千被玉搖拖到後花園裏,玉搖劈頭就問:“于大人,你又怎麼了?你答應過什麼,都忘了嗎?我不曾變過,也可保將來不變。你這卻是什麼意思,懷疑我變了個身份就連人也要變了嗎?”

於千用腳尖蹭著地面,不答話,玉搖急了,揣在袖中的手把絲帕早被她擰出幾個洞。她難得著急什麼,除了為穆王急過,連長寧都不曾由此待遇。於千遲疑半天,眼見玉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才慢慢道:“我在想,將來若是有福,你仍願意嫁給我,那我們的孩兒,可跟誰姓呢?”

玉搖一瞬間黑臉變紅臉,又有幾分哭笑不得,道一聲:“大人怎麼可以這樣!”說完她右手抽出帕子摔在於千身上扭頭就走。於千把帕子折好收在袖中,忙追上去軟言細語地解釋,勸了半天,玉搖方笑出聲來。於千既然自己想通了,兩人之間也就沒什麼事,剩下的,不過是在院子裏緩步踱著,等皇帝來傳召。



穆王沏完茶呈給皇帝,皇帝讓他在自己左手下坐著,自己將茶端到鼻端慢慢聞著茶香,道:“符孝的茶藝越發地好了。老張,雖跟你不是一個路子,卻也好極。”

穆王道:“聖上過譽了。”

皇帝笑笑,把茶盞放在案上,慢慢轉著茶杯,清亮的茶湯微微晃動著,茶香綿綿地滲出來,很安謐的味道。明明是同樣的茶葉和水,張七沏的茶的香略帶著輕柔的甜。而穆王的茶帶著苦和澀。

皇帝專注地賞茶,不說話,其他人也不敢說話。皇帝慢悠悠抿著茶,半晌才道:“一樁一件地說吧。符孝,明天起把伯佑借我用幾天,臘八放他回來,這是第一件事。放心,朕不會活吃了他。”

穆王回道:“伯佑已經成人,是聖上臣子,聖上有命,臣下……”

皇帝打斷他道:“行了,就這麼說。現在已過了冬至,天寒風大,你在府中靜養到轉暖,朕有急事,自然會傳召。”

“臣明白。謝陛下恩。”穆王微微出來向皇帝一屈身。皇帝揮手讓他歸坐,繼續道:“你們父子的事就這樣。子文,年後開春你也要戍邊去了,趁年節多與兄弟們多走動走動。”

穆王雖然捨不得,但是也知道憑老六謀劃的事和他的身世,除非一輩子不回中原,否則只有死。

老六笑嘻嘻地對穆王道:“放心啦,哥,我會好好照顧自己。若是有空閒,記得去看我。”

“當然。”穆王笑道:“我會去。”

老六笑笑,不再說什麼。

皇帝也笑,繼續道:“這件事你們都知道就好。老六,你先走吧。”

老六神色如常,向皇帝和穆王道完禮,平心靜氣地走出這間他曾經住過一段時間的房子。



皇帝等門房來報說老六已經出了穆王府門,估摸著於千和玉搖也該說完了,便叫鄭武秋去請他們回來。玉搖和于千跟著鄭武秋一前一後進門,先給皇帝、穆王和老六見禮,然後在長寧下手坐下。

皇帝道:“現在談談於仁佑和玉搖的婚事。你們說完了沒有?於仁佑怎麼想?”

於千和玉搖對視一眼,玉搖起身抓著於千的手,兩人一起在皇帝跟前跪下,個中含義,不言而喻。皇帝用很嚴厲的語氣對於千道:“不能再反復了。此事攸關皇室的體面,再反復一次,你就會暴病身亡,現在就考慮好,朕還能給你一個機會。”

于千誠心誠意地向皇帝和穆王叩首道:“臣決心已定,矢志不渝,今生不悔,從不曾生反復之心。”

玉搖也一叩首,不說自己的想法如何,只用半撒嬌半抱怨的語氣道:“于大人剛才逗我玩呢,真是太過分了。爹要好好說說他。”

穆王看一下皇帝的臉色,皇帝沒什麼意見,只叫他們都起來。穆王向玉搖伸手,玉搖輕輕靠過去偎在穆王肩上,在他耳邊輕聲說幾句話,便讓穆王和她笑成一團。

皇帝對於千道:“如此就好。仁佑以前是不是曾經上疏想回故鄉向鄉鄰報恩?”

于千沒準備,皇帝乍一問,他驚一下,回道:“回聖上,確有此事。”

皇帝於是問玉搖道:“想和他一起回鄉看看麼?我想開春了送走子文,放仁佑兩個月的假回去探望故里。”

玉搖先望一眼長寧,又望一望張七,才道:“玉搖願意。”

於千沒猜到其中的意思,只是單純地為玉搖的應允而高興。皇帝滿意地讓穆王取紙筆記下,接著道:“再就是立嗣的事。”



這才是正題。穆王沾了沾墨,小心記錄皇帝的話。

“朕想這件事想了好幾年。是遵循傳統立子為嗣,還是另立賢能。後來朕想通了,遵循禮法,朕應當立嫡長子符孝為太子,既然當初就不曾這樣決定,何必中途再受立法拘束?立賢能應該成為傳統的一部分。雖然很難做到,但是確實應該盡力這樣去做。開國有兄長文帝傳位給弟弟威帝,才有大魏如今的氣象,厲帝雖有百害,卻能立侄孫為嗣,才有成武帝的中興,我大魏既然從來不拘於這些,又有先賢珠玉在前,朕如今傳位給孫女,有何不可?不過……”

皇帝讓玉搖到他膝下坐著,接著道:“仲均,你要自己去說服朝中反對的人。然而即使他們反對,朕仍然會傳位於你,但是這樣你需要花費很大的氣力整頓朝政,會削弱國力。朕手下禦史台和兵部、戶部以及十四路大軍都已經承認你的地位,你必須說服剩下的人。明白嗎?”

玉搖道:“玉搖明白。玉搖謹遵聖意。”

皇帝說完正事,讓張七看一眼穆王記下的旨意,稍稍修改一下,給了玉搖,然後伸個懶腰道:“終於把該說的都說完了。符孝,有句話,我想私下教你,不是為君的命令,不是為父的權威,單純的一句勸告而已——凡事要看開點,不要太死板。不過你聽不聽,無所謂。”

穆王不解地問道:“我不反對仲均和仁佑來往,更不反對立仲均為嗣,父親……”穆王還要說什麼,長寧一把拽過穆王的衣袖,拽得他身子一偏,示意他看皇帝已經一頭靠在張七腿上,顯然是逐客了。長寧笑道:“爹,走了。我餓了一天,您說會準備盛宴給我,在哪里?明天起我可有十天不在呢,爹要好好讓我大吃一頓才是。”

穆王識趣地和玉搖、長寧、於千告退,去往花廳。皇帝睜眼看著張七的下巴和頸項,突然有些心猿意馬,沉聲道:“老張,你說為什麼大魏皇族的人,多半有些不同于世人的喜好和特質?”

張七笑答道:“若沒有這些,滿城大街小巷的小書肆,可靠什麼養活呢?”

皇帝歪歪嘴,道:“回宮。今兒就不在穆王府用膳了,仍回甘露殿用膳。”



禮王(禮郡王->禮王)

皇帝和張七花了十天時間用皇宮裏的秘藥奇方給長寧疏通筋骨,從臘月初一開始,將禁軍的頭兒射日將軍的嫡系後人黃雷招來,硬逼著教長寧烈日刀。鄭武秋的武藝走的中正平和又大開大闔的路子,也受皇帝之命,傳自己的武藝給長寧。長寧每日卯時到演武場復習前一日所學,辰時三刻跟著皇帝上朝,下了朝回家用膳,小休片刻又去弘文館進學,進學完畢再去演武場學習武藝,酉時過半回府晚膳,然後復習白天所學的功課,穆王親自檢查他的功課,再去練習白天所學的武技,亥時過半方回房沐浴,到子時才能躺下。

玉搖果真是皇帝看中的人,朝中反對的重臣,或被她以君臣之道、舉才之道等大道理說服,或被她許之以利,或受她要脅,有的還被她拿佩劍架在脖子上強壓著服了軟,總之兩天之內,除了太強硬太死板的,其他人都被玉搖收得乾乾淨淨。到了冬月三十,由於皇帝提前一天把幾塊硬骨頭都留在宮裏灌醉了,朝堂之上,沒人反對,玉搖正式被立為皇嗣,冊封典禮將在秋收之後進行。皇帝整理了一下玉搖為了獲得認可使的手段,發現都有極強的針對性,笑著對張七道:“看人性推人心,晚輩裏面玉搖最出色,長寧雖也能看人臉色,終究不如玉搖准。”

張七正被皇帝一隻手壓在胸口,有些氣悶,費了老大的勁也沒挪開,不由道:“公主會不會看,我不知道,你不會看,我卻很清楚。”

“我為啥不會看?”皇帝翻身起來,把看過一遍的情報扔到一旁,兩隻手都擱在張七胸口問。張七惱火地回道:“喘不過氣來。”

皇帝聽了非但不起來,反而一挪,整個人壓在張七身上,笑道:“這樣呢?”

張七道:“別鬧了。今天宗正寺說要送五殿下和三殿下的招供,這時候也該到了,這樣讓外人看到,你不要見人,我還要臉呢。”

皇帝知道他說的不錯,糾纏一會就起身穿衣,剛剛收拾好,就有太監來稟報說宗正寺要遞摺子。皇帝把書案上批閱完的奏摺挪到一旁,傳他們進來。

老五的那份招供老老實實,皇帝認為該寫的都在,不該寫的都沒寫。皇帝在摺子上畫了個圈,把宗正寺提議貶為郡王改成了貶為禮王,支往呼羅珊協助戍邊,准每年回京一次述職,准死後葬回宗廟。妻小留在京城,終生不可出長安一步。扈從太子作亂的人各有處罰,或打或殺或關或徙,不涉及皇族的,都由刑部和大理寺處理。皇帝一概不問,只看結果。老三還在喊冤叫屈,其實他也真是夠冤的,皇帝豎了個靶子,他還真就撞了上來。皇帝看看宗正寺的結果,把禁於京城改為遣往洪英島,降身份為郡王。准三年一回。准死後葬于祖廟。隨從老三的人雖多,卻大多是沒什麼才能官職也不高的,或者根本就是裙帶,皇帝也只是都看一看,沒什麼過分的,就都准了。

把這兩個的事算明白,又給老六的流徙找個好藉口,差不多花了皇帝三天的時間。拿到朝廷裏和眾臣討價還價又花了四五天。最主要的反對力量居然是玉搖,她反對將老五就這麼輕描淡寫地放過。長寧顯然也是這個意思,不過穆王耐著性子勸了幾次,兩人都松了口,只是不知又借機從皇帝那裏得了多少好處。這些事做完就到了年關,諸事擱置,禮郡王和義郡王也暫時從宗正寺放了出來。



正月初二宮裏的家宴大宴已經全部結束,這一年因為慶功宴和長寧的冠禮宴,皇宮開銷很大,皇帝把正節的花費也壓了才勉強砍到往年的水準。正好出海的商隊即將到港,聽說所獲是暴利,還可以潤添一二。

穆王在外面奔波幾日,回來舊傷有復發的兆頭,被長寧和玉搖強迫簽在榻上,聽玉搖和長寧說南洋的商隊。外面在下雪,天寒地凍,屋裏卻暖意融融。長寧坐在榻上,靠在穆王腰側,玉搖自居一榻,在穆王下手。長寧和玉搖之間圍著火爐,穆王半躺著抱一個懷爐,靠在一堆錦被上,十五被穆王攬著坐在長寧旁邊。聽長寧和玉搖說話。現在白天天短,不敢午睡,兩人說會話,時間便差不多了。兩人看著穆王睡下,輕手輕腳地收拾好東西,抱著十五出門。於千已經在客廳等著送玉搖和長寧去宮廷。

穆王睡得並不安穩,時不時會朦朦朧朧地醒過來,不知道過了多久,室內光線昏暗下來,穆王實在睡不著,翻身朝外,正見一個人影坐在榻前玉搖坐過的位置,背著光,看不清表情。

穆王一下坐起來,道:“殿下大安。為何無人通報?我叫人來奉茶。”說話就要起身出去。

禮王拽住他的袖子,道:“我在你書房裏鬧了點事,他們都過去了。你現在出去也找不到人。”穆王忍不住打開他的手,禮王也不是省油的燈,眨眼便與穆王過了幾招,穆王不敢打傷他,他卻下手毫無顧忌,過得二三十招,穆王力量不繼,被他一腳掃落跌在榻旁。穆王一落地接著一滾立刻要起來,手剛支到地面就被壓制住了。

禮王就壓在他背上,穆王試著擺脫他,幾次都是徒勞,反被制得更緊。禮王用下頜骨卡在他頸邊,一隻手壓在他左手上,另一隻手慢慢撥弄著他的頭髮,手指在烏黑的長髮間時輕時重地抓,輕聲道:“大哥今日很不聽話,是不是以為我不是太子了,你就可以反抗?”

穆王幾次三番掙不開,猛一回頭,道:“我到底做錯什麼?你怎樣才肯放過我?”

“大哥生氣的時候真好看。平常死板著臉,像誰欠了你的命。”禮王像是沒聽到他的話,自顧自地道:“還是這樣好。”

跟已經瘋了的人沒什麼好說,穆王默默積蓄著力量,禮王還在絮絮叨叨地說什麼,穆王一句也沒聽進去。禮王發現他心不在焉,狠狠一口咬在他腮邊,穆王受此一激,突然一翻身將沒防備的禮王甩下去,猶豫一下橫心要下狠手將他敲暈,被禮王搶先擒住手腕,繼而又被拿住左肩。禮王慢條斯理地把他的手反擰到背後,然後再一次壓住他,唇齒密密嚙合上他的頸項。穆王緊緊閉上眼,強壓住反胃的衝動。

突然一聲花瓶碎裂的脆響,緊接著禮王就沒了動靜,穆王抽出手推開他,靠在書案邊喘氣,原來是長寧不知什麼時候進來,拿一個花瓶砸暈了禮王。

穆王見長寧似乎還要對禮王拳打腳踢,擔心他沒輕重反把自己搭進去,忙道:“你快叫人把他送回郡王府。這裏收拾一下,別把自己劃傷。”

長寧憤恨不已地狠狠踢在禮王腰上,一手撈著他的衣領把他拖出去往階下一扔自己仍回了寢房。長寧這一扔唬了翼若、鳳展等人一跳。長寧又沒有發下話來,他們也不知道怎麼處理,只好任禮王在冰天雪地裏躺著,等玉搖回來知道怎麼回事,才命人把他送了回去。



穆王和禮王一番纏鬥,氣力耗盡,一根手指也動不了,最後被長寧扶回榻上。穆王用手捂住頸側,道:“書房出了什麼事?”

“失了點小火,剛剛撲滅了,不少公文被燒毀。我懷疑,是府裏人做的。”長寧用聽不出情緒的聲音道,“我叫人去燒水了。爹,沒事吧?”

穆王笑笑:“你回來的早,沒事。怎麼突然回來了?”

長寧想起自己匆匆回來的原因,道:“爹忘了,有個人在太子篡位的事件裏出了不少力,卻沒被處理。”長寧說著,給穆王把了脈相,還算正常。他這才放心地將穆王的手放回榻上。等熱水送來,穆王浸浴過後換上新中衣,長寧確認穆王躺下,一反常態地沒有留下來和穆王繼續說話,反而退出去了。

穆王左側頸側腮邊的幾個咬痕實在太刺眼,長寧火冒三丈地出去找王大夫買化瘀散血的藥,自然顧不上和穆王說話。再有那個內奸的事要處理,要清理書房。最緊要的是他怕自己忍不住和穆王吵起來,還是先躲出去,等火消了再回。

玉搖在他走了才回來,先處理了禮王,然後問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忽覺沒踢他幾腳真是虧慘了。玉搖也沒有進房間找穆王說話,直接去了書房指揮下人把煙薰火燎的房間整理出來。還好發現得及時,古籍善本又都是特別保護的,沒有什麼損失。

長寧抓了藥回來交給白元叫拿去照方子配藥,自己和玉搖去嘰嘰咕咕地議事。玉搖費盡口舌把長寧的火氣暫時打消了,和他一起端著晚膳回了穆王房裏。長寧不發一語地吃飯,玉搖兩頭說好話,穆王知道一點長寧在氣什麼,處處討好著,然而長寧這晚給穆王敷過藥,搬回自己房裏去了。一整個正月,長寧都不願意見穆王。到正月尾上穆王對著長寧都有些低聲下氣了。玉搖唯恐穆王心情鬱結傷身,加上她馬上就要和於千返鄉,正在打點行裝,萬一出個什麼事她趕不及回來,不知又要怎樣,便來勸長寧。玉搖的勸說正說到了長寧最擔心的事,長寧忍了這回,氣都沖著琴謠撒了,本來只是打算打一頓攆出去,最後強命她改回原姓為任,報准皇帝後,賣去做了官婢。長寧仍挪回穆王房裏,事情到這裏才算了結。



二月初一,送走了平王,初二小十五正式啟蒙,每天要去弘文館和演武場學習,又過一天到了二月初三,玉搖和於千也要離京。皇帝給玉搖準備的馬車不是女子出行的幃簾馬車,而是男式的可以四敞的馬車,冪羅也棄置不用。玉搖將來總要展露人前的,總不能將來繼位了,還戴著冪羅和朝臣議事吧?送走了這一對,再就是禮王和義郡王,他們要到過完清明到二月廿二才離京。

送走了玉搖等人,穆王府就空了。穆王恢復了每日內朝和朔望中朝的公務。十五這天中朝結束,禮郡王的請帖送到了穆王手裏,禮王想和穆王誠誠懇懇地談一次,就他和穆王兩個人,去離穆王府不遠一家叫南山居的江南素食茶樓談,閣子已經定下,在二樓靠窗邊的寬生閣。穆王要帶上誰一起都行,只是進寬生閣的只能有他一個。

禮王這幾天臥病在家,才好些又生事。穆王不想見他。禮王一日三請請,用詞一天比一天動人,到二十一日,禮王自呈此去呼羅珊,雖皇帝明言可一年一返,然而恐怕他今生再難回中原,有些疑問實在不想帶下黃泉。言辭懇切,讓一向吃軟不吃硬的穆王有些軟化了。穆王想到禮王再有差也是他親弟,南山居就在穆王府旁邊,寬生閣又是靠窗邊的,遇事不對翻出去也摔不死,早早叫人守著,就無須擔心什麼。禮王這次正式相邀,應該確實是為了正事,否則憑他的個性,應該是擅闖而非一封接一封地下帖子。正好,穆王自己也有事想問他。

穆王盤算一上午,命人早早去南山居準備,算定一切都沒有差池,穆王方接下帖子,允了二十一下午一盞茶。

長寧二十一這天下午在澄王府向澄王學習理政,澄王留他用晚膳,長寧叫一個跟腿的小廝回去報信,小廝卻回說穆王結了禮王的帖子去了南山居,已經出門一個多時辰了,還沒回府。長寧聞此消息,險些一掌拍碎澄王府的書案。澄王瞅瞅長寧手上那只快變成兩段的毛筆,那可是千金難買的紫毫,還是穆王親自挑選的……澄王便道:“伯佑,家中有事的話,不妨先回去。今天的政務你做得很好。有些地方有些不切實際,跟你爹多學學就知道了。”

長寧回道:“多謝二叔。”然後筆一扔立刻叫人牽馬出來,自己抓起外衫就跑。

澄王撿起筆小心地清洗,侍從過來想接手,被他拒絕了。



陳醋

禮王一個人沒帶,只他自己出現在寬生閣,各色茶點擺滿了食案。禮王起身迎他進門,兩人隔著一條食案坐下,有男僕過來斟茶。穆王先客氣地向禮王道了謝,接著道:“是不是有些過費了?”

禮王笑嘻嘻地道:“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都點了一遍,吃不完可以送給賑濟流民的善人坊。大哥就當是幫我做好事積德了。”

穆王遲疑著抿了一口茶,道:“殿下想問什麼?”

禮王打發那個男僕下去,用手指撥著茶杯裏的茶葉,道:“大哥私下裏和澄王說話,怎麼稱呼澄王?”

穆王想想,老老實實道:“不記得了。大約就是‘你’罷”

“那怎麼稱呼平王呢?”

“老六。”

禮王還在撥他的茶,道:“你管康王叫老四,只有我和義郡王你稱殿下。是不是?”

穆王仔細一想還真是,便不做聲了。

禮王放下茶盞,道“為什麼?我十歲上才被封為太子,可是十歲之前你也沒把我當弟弟。從小到達你叫過我一聲名字或者弟弟麼?十歲之後我要你的效忠,你明明忠於君王也忠於我,為何要推拒?老三目無君上意圖奪權,你竟然可以中立?你請兵南下的那天,我真是恨死你。”

穆王低聲道:“我不知道。我如果真的站到你那邊,聖上會更忌憚你。”

禮王沒再說話,只是透著茶杯上騰起的水霧看穆王低垂的眉眼。

“對不起。”禮王說,“這輩子我不會再回京城。煩你照顧一下蘊靈和黼岫。如果不行,送請他們出京城找個平安的地方好好安置罷。”

“我知道。”穆王回道,“其實你不必如此。”

“回不回來其實沒有區別。”禮王笑道:“這是第一次這樣心平氣和地與你說話。很好。可惜是最後一次。我想知道的事沒有答案。你有沒有什麼想問我?”

“有。”穆王還是低著聲音,道:“我問過你。我到底做錯什麼?”

禮王把自己的茶全潑在沏茶的王母宴會圖樣的木魚石茶盤裏,道:“不知道?很好。想一輩子吧。死了到黃泉來找我時,若還不明白,我再告訴你。”

穆王不解地看他一眼,不說,那算了。穆王不再管禮王,又低頭專心致志地品茶,南山居的茶別有風味,用的是團茶而非散茶,淺紅色的茶湯在青玉色的茶盞裏泛著細沫,看上去像初春的綠色,格外宜景。

禮王的茶是散茶,茶葉在水裏起伏,潔白的官瓷杯襯托著淺黃泛綠的茶湯,美則美矣,勾不起他分毫欣賞的心思。穆王除了他那杯茶,什麼都沒動,禮王看著滿桌茶點,道:“大哥將就著用些?現在回王府可能要等些時候才有晚膳。”

穆王答道:“謝……”一語未了,長寧破門而入,道:“爹胃寒,不能吃涼食。禮王殿下好意,心領了。”

穆王正要說話,長寧一把掐住他的左手就往外拽。穆王一句話也沒來得及說就被長寧拖走了。

禮王從窗後看著穆王被長寧拖回去,似乎為了讓穆王心安選擇的地方倒便宜了長寧。多看無益,徒惹傷心。禮王叫男僕進來把四周的窗子都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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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戲\父子\年下]父兄 by 調戲 Empty 9

發表  Admin 周一 6月 02, 2014 5:27 pm

,一個人慢慢地喝茶,吃點心。



穆王並非不想掙開,而是長寧正拿在他的脈上,穆王甩不掉,若非顧忌長寧的體面他說不定就要當街呵斥了。長寧根本不管街上的人如何看他們,強拉著穆王往府裏走。穆王問過好幾聲他怎麼了,長寧終於回頭冷笑著道:“還問!你能不知道他安的什麼心!為何一聲不吭就過來?連告訴我的時間都沒有?”穆王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只默默低著頭想把手掙開,一路掙扎到王府側門,進了王府長寧還不放手,反而越掐越緊,穆王這才覺得不對,喝問道:“你做什麼?已經回來了,放開!”

“你對禮王對澄王對康王對平王……對十五叔用過這樣的語氣沒?和昔日太子也只是沉默以對,只有對我你才有這個語氣。爹,你是不是太過分?”長寧站在萌著新芽的薔薇架下,臉色是穆王從不曾見過的憤怒。穆王小心轉轉左手,回道:“你鬆手,我們慢慢說。禮王明天就走了,一去不回,你這幾個叔叔都是我弟弟,不比你隨……”

“我不想聽,留著跟禮王解釋把。”長寧連穆王右手也抓上,粗魯地打斷他繼續往房裏去。穆王想起那年受罰回來的晚上,掙扎的動作激烈起來。若是出征前的長寧,肯定拿穆王沒辦法;若是幾個月前的長寧大概只能像太子一樣,和他對拆幾十招耗盡他的氣力,但是現在長寧受過黃雷和鄭武秋一外一內兩大武師的訓導,武藝突飛猛進,右手無力的穆王跟本不是他的對手。

穆王用腳勾著門檻,手肘勾在門框上,怎麼都不肯進去,長寧總算還有點理智,不敢硬拽他進去,怕扭傷骨頭,強拉幾次不行,便鬆開穆王的右手,改攬住他的腰把他提進房內,反身一腳把門踢上。高平、白元就是想管,沒有穆王的吩咐也不敢闖,兩人對看一會,沒有主意。

長寧轉身把穆王壓在內間的暖榻上,笑道:“爹,一到冬天你就飲食大減,腰太瘦了。卻不是乾瘦,習武的人都這樣嗎?”長寧邊說,一隻手邊在穆王腰際遊移,以示自己所言不虛。

穆王的左手仍被長寧擒住,絲毫不見鬆動,腰以下被他壓死,只能右手在兩人之間抵著,道:“你起來說話,不要這樣。”

長寧的語氣嚴肅起來:“你就是喜歡自欺欺人。真不懂我要什麼?”

穆王有些絕望地側過身去,長寧從背後摟住他,換左手繼續掐著穆王的左手,空出靈活的右手解開對襟外袍的衣結,然後探進去解絲緞的腰帶,然後是腰封,穆王用右手去阻攔,根本起不了作用,長寧只當他是在和自己玩鬧,一點不放在眼裏,繼續伸手去解裏面的衣帶。穆王穿的並不多,一件黑狐裘外袍,一身提花綢暗紋直裾,絲光水滑的衣帶也極好解開。長寧解開這一件,並不急著都除下,繼續伸手向裏,裏面只有一件兔皮裏子絲質青花面的貼身長衫和裏素緞外竹葉縐花緞的雙層白中衣,長寧故意將動作放得很慢,手指在他腰側流連不去,差不多了才解腰間的衣結,繼而劃過前胸到另一側腋下解另一側的,然後重複這個動作直到把中衣最裏面的衣帶散開。

長寧的手指剛剛碰到穆王溫熱的肌膚,穆王忍不住握住他的手,道:“你這樣跟太子有什麼不同?”

“當然不同。太子有情嗎?可我有啊。整整七年,爹,你真能讓我忍,你真捨得叫我忍。”長寧咬咬他的耳朵,覺得不夠,又舔舔,才道:“你早發現我的心思了,也叫二叔給我看親事,可是不也一個都沒塞給我麼?就像我說過的,你真的很喜歡自欺欺人,你敢說真的是因為那些姑娘都不好?”

“簡直就是強詞奪理!”穆王忍不住微抬起身,回頭看他。

什麼叫“簡直就是”,是根本就是強詞奪理。長寧很清楚這種藉口的本質。不過要引導穆王這樣想,他才能圖長遠不是。

長寧的手在穆王散亂的衣衫裏穿來穿去,平心而論,穆王雖然體格偏瘦,卻明顯是成年男子的體型,不帶任何會讓人想到“美人”的特點。內中白衣的領口露出一線泛著點淺蜜色的肌膚,在中衣的反稱下完全跟白皙搭不上邊,還有衝鋒陷陣留下的猙獰疤痕。肢體也並不柔軟,然而因為多年習武,十分有韌性。腰緊窄而有力,被長寧纏住的腿線條微硬,卻修長合度,只是現在被中褲包裹住看不見。既然是大餐,就要慢慢享受才是。長寧不緊不慢,頗費了些時間把除了白色內中之外的衣衫都脫掉同時又不至於讓穆王的左手獲得自由而得到反抗的機會。雖然他不怕跟穆王打一架,但到了這時候還大打出手,那也太沒情趣了。

一番折騰下來,穆王和長寧都有些喘氣,穆王仍抓著長寧的手不肯放,長寧也不急著繼續,只輕輕重重地蹭著他的鎖骨和頸項,不時像小狗一樣地去舔咬吮吸,輕聲道:“養條白眼狼在身邊,還夜夜同榻而眠,是不是很後悔?爹?”

穆王因他那聲“爹”又騰起一線希望,道:“我是你爹。如果你還認這個,放手吧!”

“爹是要認的,該做的也是要做的。”長寧咕噥道,“皇爺爺都默許了,爹還怕什麼?”

穆王忍不住重複道:“聖上……默許……?”

“對呀。不然爹以為我怎麼能學會這些呢?”長寧狡猾地一笑,趁穆王失神的一瞬,手滑進了中褲底下。穆王向後一仰,曲身如弓。



穆王向來淺眠,醒得比長寧還早。天還是黑的,似乎和往常一樣,不過穆王很快就察覺到不同,一瞬間似乎是回到以前的日子,繼而就全想了起來。穆王的自製力再差一點,說不定當場就運足十成功力一巴掌拍下去。他就猶豫了一下,長寧就醒了。長寧看看穆王的手,直接道:“爹,要麼你一掌打死我,反正我不改。”

“你還知道我是你爹。”穆王的語氣冷靜得可怕,“出去。”

“我不出去。多冷啊。爹你捨得?我可沒穿衣服。”長寧看一眼昏暗的風燈照著的更漏,數數才丑時過一小半,還有半個時辰可以賴,便貼在穆王身上磨磨蹭蹭,吃定了穆王容易心軟。

穆王確實下不去手,長寧不走,他自己可以出去。穆王翻身起來,抓起衣服要走。長寧眯著眼,跳起來抱住他的肩把他搬回榻上,道:“小心著涼。現在起身也太早了些,再睡會吧?睡不著也躺會麼……不想躺著?那好,昨晚上磨那麼久,才一次,你現在給我補上?”

穆王不做聲,只往外扒拉長寧的手,長寧死皮賴臉,穆王扒一次他纏一次,反正穆王擰不過他,他早做好了跟穆王纏一輩子也纏不到他樂意的準備。不多時穆王累了,也就管不了他在做什麼。長寧把被子卷上來,整個人貼在穆王身上,死活不放開,還不停地上下其手。不過摸著摸著,長寧就覺察出些許不對。往常穆王的體溫比他低,可現在穆王在發熱。長寧不睡了,爬起來叫人把熱水抬去寢房,開好的藥也都熬了送來。長寧一個人給穆王清理喂藥,再強迫他喝一碗清粥,才送他回榻上接著睡。這個早上穆王便沒起來。

皇帝見只有長寧一個進宮來過省,穆王不在,便道:“過分。”

長寧回道:“一點不過分。爹昨晚見過禮王了。今天多睡會,不也很好?”

皇帝一聽他的語氣就知道,長寧不是年輕熱血,而是七年老陳醋一宿爆發,拿摺子指著他的鼻子敲幾下,道一聲“你呀”便不再說什麼,直接帶他去了城郊。

二月二十一,禮王和義郡王啟程離京。禮王望一圈送行的人,很少,大多是皇族親屬。皇帝著便裝站在最頭,張七隨侍,澄王和長寧分立兩側。穆王不在。禮王忍不住問長寧道:“大哥沒來?”

長寧笑得像貓一樣,道:“病了。我爹因你病了幾次,難得為我病一次,將來也就不會再生病。不過這以後的事,就沒五叔什麼關係了。五叔,一、路、好、走、啊。”

禮王看看長寧挑釁的目光,面無表情地爬上馬車。

皇帝一個月內送走三個兒子,突然間覺得自己老了。他拍拍長寧的肩,道:“對你爹好點,我就這一個懂事的。”

長寧還沒回話,澄王先道:“父皇,難道我不懂事?”

皇帝笑道:“你算半個懂事。只是啊,處處跟你長兄學。可是你跟你長兄完全不同,處事越像他,就越是不懂事。”

澄王細心地想,半懂不懂。皇帝也拍拍他的肩,道:“沒事多找個能獨處的地方的想想。等找到自己的風格,就懂事了。”

長寧在澄王身後向皇帝一拱手,皇帝微微一笑,還是罕見的很正經的笑。



收尾

長寧送兩位叔叔離京,辭了皇帝留的午膳,急急忙忙地回府看穆王。穆王卻不在自己的房間,長寧隨手抓人就問他的去向,最後去了穆王妃生前用的小書房。

長寧透過半開的窗戶看見穆王在穆王妃的畫像前端坐於地,正在抓一撮沒藥投進跟前的一個麒麟瑞獸金香爐裏,空氣中彌漫著沒藥略帶麝香的氣息。長寧沒有立刻進去,只是在外面看著,穆王閉著眼,不知在想什麼,隔一會爐中沒藥焚燒殆盡,穆王又抓一撮沒藥扔進爐中。

長寧默默地看一會,穆王一直像木刻的一樣坐著,除了添加沒藥,一動不動。長寧注意到他連葦席都沒鋪,直接跪坐于地,一時百味交雜。長寧猶豫一下,推門進去,先朝穆王妃的畫像一禮,繼而對穆王道:“爹,地上涼,你還在發燒,還是等恢復了再來吧。”

穆王把剩下的沒藥都投進去,道:“為何沒留在宮裏用完膳再回來?”

長寧回道:“不放心。看吧,我的不放心,沒有錯。”說著上前扶穆王起來,一手扶著他右手,一手試試他的額頭,燒得越發厲害了。長寧不滿道:“為什麼不躺著?”

長寧以為他不會回答,穆王卻道:“我想跟你娘說說話。”

長寧一顆七竅玲瓏心全在穆王身上,穆王動一根手指他都知道是什麼意思,如何猜不到他為何來這裏。長寧扁著嘴,攙穆王回到寢房,為他更衣,然後扶他半躺下,兩人一時無話。不久廚房送來午膳和藥湯,長寧命人端進來放在榻邊,他盯著穆王用膳喝藥又躺會榻上,自己才隨意用了些,然後叫人撤走食案。等收拾的人走了,長寧也脫了外衣跳上榻,沒有絲毫猶豫地抱住穆王。穆王只是僵一下,沒有反抗也沒有躲開。

“你剛才跟母妃說什麼?”長寧怕他睡著積食,找話與他說。

穆王背對著長寧,不答話,長寧從他微微變化的呼吸中判斷出他並沒有睡著,他聽到了自己的問題,於是繼續道:“不說也不要緊,反正我知道。死心吧,你要一個人承擔什麼天譴,沒關係,反正到哪里我都跟著你。就是閻王准你的心願把你扔下十八層地獄我也跟你去。別想著甩開我。”

穆王轉身看著他,突然抬手甩他一掌。長寧起先是一驚,繼而捂著臉委委屈屈地道:“要是玉搖這麼跟於千說,於千肯定感動死了。爹怎麼反而生氣?”

“玉搖怎會這樣說?”穆王立刻反駁道:“就算她會說,於千也一定是這個反應。你少拿玉搖說事。”

長寧聽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笑彎了眼。穆王才反應過來,長寧自比玉搖,將他比於千,而他還真順著長寧的話說了。穆王懊惱地又要翻身側過去,卻被長寧壓住了左肩:“爹,還是平躺著好。剛才我可不是在敷衍你,我說真的……”

穆王打斷他:“不說這個。你還是說說今天送兩位殿下的場景吧。”

長寧哼幾聲,不滿地咬他的耳朵,卻還是慢慢地說了。



春風吹過,長安的氣溫便一天高似一天。穆王的身體情況也漸漸好起來,避不開的問題便又來了。長寧是他擺不開的難題,打不過說不聽不能趕出去又捨不得讓他傷心。穆王躲過幾次,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長寧沒再強來,只是看著他,就足以讓他心神不寧,不是沒試過和長寧談判過,長寧或者把話題帶跑,或者倔強地咬唇不說話默默瞅著他,目光裏哀怨讓穆王有話也說不出來。

皇帝一向不喜歡在子女的感情問題裏摻和,張七也是這樣。可是穆王的事,張七還是想管,穆王是他同胞姐姐的兒子,穆王妃也是他的親族,是血緣在三代之內的外甥女。穆王對他而言,不僅僅是皇帝的兒子。張七的心思,皇帝哪有不知道的道理,加上之前確實對穆王太狠心,現在再看他掙扎,未嘗沒有拉一把的意思。於是三月初一,中朝之後,是重臣議事,到偏黑快晚膳時方散。穆王被皇帝單獨請留下,說是留他在蓬萊殿賞春。

到太液池邊,皇帝命撤了步輦,自己跳下來走著去,穆王自然也不能乘攆,也改步行。皇帝和張七在前面走,穆王在皇帝身後三步的地方跟著,皇帝晃悠悠走到蓬萊殿,殿中的太監宮女佈置完三人的用度就退下了。皇帝沒跟穆王廢話,上下打量他一圈,道:“知道我今天找你什麼事?”

穆王沉默著在堂中間跪下,任憑發落。

張七瞪皇帝一眼,都是他害的,穆王現在跟驚弓之鳥有什麼不同?皇帝摸摸鼻子,道:“事是同一件,只是你想岔了。你和誰好,我不想問,更沒立場問,今天叫你來,是想問你,你是在折磨你自己,還是在懲罰長寧?”

知道皇帝默許了長寧是一回事,皇帝親口說出來是另一碼事,穆王像三九天被澆了一桶冰水一樣直打寒顫。

張七忍不住暗地裏掐一把皇帝的手,皇帝討好地一笑,轉頭道:“符孝還是先起來,坐著說話,今天只是想起你我父子二人,似乎很少說父子之間的事。所以留你下來,在蓬萊殿晚膳。就咱爺倆,還有張七,好好說說。我沒有問罪的意思。”

穆王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臉色還是灰白的。皇帝讓他挪到自己跟前,道:“你容易心軟,卻又有些古板,要你跟我侃侃而談,太強求了。今天我只是給你個建議,聽不聽做不做,隨你。”

皇帝是這麼說,穆王哪敢這麼信,不過應一聲,態度一點變化也沒有。皇帝也不強求,自顧自說道:“對長寧,你心軟怕傷了他,卻又有十二分的恐慌和憤怒。我無意教你什麼,只是,人在世上,還是從了內心的好。什麼世俗禮教,都是廢話!要是禮法阻礙了你的喜歡,禮法于你何加焉?若不喜歡,趁早說明白。莫要學我,為了些身外之事犯傻。”

皇帝犯傻?這次輪到穆王犯傻了,他呆坐一會,道:“兒子與長寧說過,他不明白我……”

皇帝打斷他道:“行了。你是因為不喜歡所以要拒絕,還是只是因為要拒絕所以才拒絕?我們王朝的野史豔史傳奇風流,不多你一個也不差你一個,你自己想想明白。老張,傳膳。”

張七吩咐一個公公去傳膳,不多時又有人來報,長寧求見。皇帝看一眼有些慌神的穆王,道:“一時不見就急了,看來朕在長寧心中,可是被防著的。傳,准長寧郡王覲見。”

長寧在皇帝那早過了明路,進殿來見穆王好好的坐在座位上,才放心給皇帝行禮,然後直接在穆王身旁坐下,完全無視皇帝給他準備的食案和食具。穆王面露艱難之色。



晚膳後穆王和長寧識趣地告退。皇帝留膳留得晚,又等長寧一陣,從蓬萊殿出宮門,也花了不少時間,兩人出得宮門,已過了宵禁。但是穆王和長寧因為職務的原因有特准,因此佩著繡劍還能在街上夜行。兩人沒上馬車,並肩在月下走著。

夜晚的長安城很安靜很安靜。滿月掛在東邊的天際,晴空無雲,夜色像水洗過一樣明朗潤澤。高平和張坦等人夾著馬車遠遠吊在兩人後面,保持著能看清兩人的處境能隨時沖上去卻又聽不到他們對話的距離。

穆王心事重重,走得很慢,長長的影子慢慢地爬過一塊又一塊青石。

走過一個坊,長寧先道:“妹妹有信來了。她借和於千探親的機會,順利地收服了河南道、淮南道的民心,河北道、河東道也已歸附。剩下幾道,像關內道、山南道、江南道、嶺南道,都是民風開放彪悍,唯帝命是從,反對的道不僅少,且力量微薄。此後冊封大典,應該不會有問題。妹妹還說,過了三月初十就啟程,這會該走了一段了。妹妹還稍了一本傳奇回來,寫劉迎的,爹回頭也看看需不需要添改。”

“你急匆匆進宮,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穆王平靜地問。

長寧笑問道:“不。這是‘起興’,還有‘賦’和‘比’,爹你想聽哪個?”

穆王道:“你直說。”

長寧便不避諱什麼,直接道:“十四歲那年生辰,爹和我都喝醉了酒。那是我十歲以後第一次和爹同床共寢。那個晚上,我做了一個夢。”長寧說著輕輕握住穆王的手,穆王掙開,他再握住,反復數次,直到穆王不再掙開。

長寧沒有具體說那個夢,穆王卻知道是什麼夢,臉上微微發熱。長寧繼續道:“你想說只是少年懵懂弄錯了物件,身邊是誰都可以?我一開始也這麼想,我去過錦香院,找過煙花女子和柔媚可人的小倌,我也和同輩表兄弟堂姐妹來往過,但是不行,並不是誰都可以。會讓我產生過一生的想法的人只有你。我也想一輩子隻做你的兒子,可惜,做不到。既然做不到那就只有認命。這條路很長,我走得很苦,我想過要中途放棄,太子偏又撞上來……爹,我恨他,比你還恨他。他一出現,我為放棄而做的努力和克制就全都飛走了。”

“上月的事,我雖然是一時衝動,事後卻不後悔。紙窗戶遲早要捅破,挑明瞭說罷,我不想跟別人共度一生,也不想你跟別人共度一生。我沒有爹的好性,做不到自己仰慕的人別有所愛還能笑著放手。我一天不回頭,爹也別想再找。我們暫且這樣糾纏著過,都不娶妻,也不在外面找請人。等到要麼你想通了,要麼我想通了,底下的事再說。如何?”長寧邊說邊掐穆王的手,恨的。

穆王忍著疼,不敢說不,長寧拿在他的脈關上,萬一惹火他不知又要怎麼收場,雖然已經是深夜,可是後面畢竟還跟著人。

長寧笑得像狐狸一樣,穆王答不答應都無所謂,橫豎兩人是要在穆王府裏過一輩子的,他本可以不出這一問,想做什麼直接做。可是他還是問了,不過就是為了讓穆王不再回避問題。至於穆王的答案……不答應,剛好便宜他借題發揮一下;答應了,連藉口都省了,多麼順理成章的事;默不做聲更好,他想怎麼掰怎麼掰。長寧為自己的將來掙到一個入口,忙叫高平張坦趕上來,馬車停穩了他便牽著穆王上了馬車,一進廂裏就迫不及待地環腰攬住穆王嘻嘻地笑。

這條路也走了多少年了,沒有哪一次走得這麼高興。長寧把頭埋在穆王勁邊若有若無地蹭著碰著,穆王能躲就躲,躲不開就隨他去。長寧突然一抬手拆了穆王的冠,讓他的一頭青絲飛瀉而下。穆王阻止不及,轉頭正對上長寧專注的眼神。兩人對視片刻,穆王先移開視線,長寧得寸進尺淺淺地咬他略微鬆開的衣領。穆王條件反射地推他,被長寧三兩下制住,長寧笑著正要說話,馬車先停了下來。

長寧撩開簾帷,抬頭看看側門的匾額,道:“哎,到了呀,啊,真快。今天怎麼這麼快?”穆王見他轉移了注意力,又試著抽出手,照樣失敗了。長寧得意地看一眼穆王,聽得張坦穩重的聲音傳來:“王爺,殿下,到家了。”然後高平打開馬車門,長寧牽著穆王的手先跳下車,穆王后下,管家早在門口迎接兩位主人回府,待最後一個僕人也進了府,門房便鎖上了門。穆王府中事,便與府外無干了。



  <正文完結>

作者有話要說:

穆王還在矛盾中,但是繼續掰和下去無意義,他遲早會認了這份情。因為長寧狡猾,先在穆王的生活裏無孔不入讓穆王習慣了他的存在,又強迫穆王去面對這個問題。其實就算穆王一輩子不去面對,兩人也會一直生活在一起,完全沒有別人插足的餘地。穆王不承認這份情他就只有繼續矛盾著繼續想,於是最後的結果一定是承認……



熬夜30小時

作者快掛了……腰疼頭疼眼睛疼肚子餓……



番外集合(截止4月28,數量2)

==================================番外1‧劉琛===========================================的cfa0860e83a4c3

  劉琛十四歲的時候,隨家族的人到了呼羅珊。家族給她的身份是呼羅珊一個村落的村長的女兒,化名陳嫿,當然這個村落已經沒有人了。



  這一年的秋季,呼羅珊為進獻貢品而在當地挑選美人,劉琛的家族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她自然要參加的。可是瞻西關不是個太平的地方,劉琛出門沒多遠,暗中保護她的人都因前後欲下手的人販子被調走了,最後劉琛被幾個不懷好意的胡族男人堵在了街邊,街上並非沒有人,卻都視而不見。劉琛求救不得,有些驚慌,她若是被抓走了,家族的人只會再進美女,絕不會冒險救她。她連和董封的婚約都失去了,若是沒有完成大業反而流落一生,還不如死了乾淨。劉琛拔下塗有劇毒的簪子捏在手裏,隨時舔一下,便是個死。



  幾個男子正要伸手抓她,突然一個聲音喝道:“住手!與我拿下他們!”



  來救她的是一隊大魏皇族的親衛,下命令的是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從衣著來看,確實是大魏的皇族。呼羅珊最不能得罪的是漢人,尤其還是皇族,那幾個男人拔腿就跑,沒多遠就被抓住壓了回來。男孩並沒有看劉琛和那幾個男子一眼,只命令親衛繼續趕路。



  劉琛最不喜欠人人情,脫口道:“等等,小恩公慢走!小女有事請教。”



  男孩轉過身,語氣很溫和地道:“有事不妨直說。”



  “敢問恩公尊姓大名?家住何處?恩公大德,小女沒齒難忘,將來必報此恩。”



  男孩淡淡地道:“你是漢人?保護漢人是所有漢人的責任,以後自己多加小心。”說完他命兩個親衛送劉琛去她想去的地方,自己跨上馬仍走了。



  劉琛目送他遠去,聳聳肩,無所謂。反正大約不會再見了。劉琛跟著兩個親衛往驛站去。中途遇見正在休假的士兵,豪爽地與他們打招呼,道:“你們不是送大皇子往軍營去了嗎?怎麼在街上晃?”



  一個親衛下巴朝劉琛一點:“這不,大殿下救了個娘們兒,我和三子送她去驛站。”



  原來是大魏的皇長子。聽聞是年初駕薨的那位張惶後所出。將來有機會,為他報一次恩。



  劉琛的姿色自然是不俗的。入了宮,得聖寵,懷了龍子,封了修儀,生了老六。老六剛生下來,皇帝不過晃一眼就走了。老六的性子太鬧,劉琛照顧他一時手忙腳亂,百日宴這日,老六鬧得實在不像話,皇帝很不高興,劉琛聽見有人主動請旨照顧老六,不由從屏風後看過去,看排行正是皇長子,曹真。皇帝隨口答允了,未料曹真竟將老六照顧得服服帖帖,極討皇帝喜歡。劉琛自然也高興。



  如此過了幾年,老*歲了,跟她關係很好的任皇后大病一場,劉琛探望過幾次,最後一次探望時,任皇后許是病糊塗了,竟說了自己的擔心。老五竟嚷嚷著要娶大哥做妻子,任皇后起初只當他胡說,後來發現他竟然是當了真絕非玩笑話。這事若是抖開,只怕老五和曹真都要送命。



  劉琛這才明白近些日子老六為何總被老五欺負。曹真……劉琛想起當初那個救了她的小男孩,雖然他根本不記得自己,卻值得一救。



  “姐姐莫急。妹妹熟讀醫書,祖上也是行醫的,手裏有個偏方,叫忘憂散,專能讓人擱下戀慕之人,姐姐若是同意,妹妹願為姐姐配一方藥。姐姐可以找人試驗,再用也不遲。只是這藥與各人經脈有關,以後習武,或者遇到意外改變了經脈的走向,也有可能失靈。姐姐要試一試麼?”



  任皇后哪有不願意的,確認了藥效後,哄老五喝了一碗。老五果然忘記了前事,任皇后病入膏肓,彌留之際央求皇帝不准曹真近她兒子一步,皇帝准了。



  劉琛也給老六準備了一碗。最終卻沒給他喝下去。也許是曹真封王出宮後很少再進來的緣故,老六漸漸也忘了他。



  劉琛偶爾還能見穆王。老六惹出天大的禍來,也是他救的。若說世界上還有誰能在她死後,繼續照顧老六,怕是只有一個穆王了。



  劉琛在璧山院,拔下毒簪子,攤開帛紙,寫了封信給老六。她最終該保護的那個,還是穆王。



  ===================================番外2‧窄腰========================================

  穆王默認了和長寧的關係後,長寧過上了日夜泡在蜜罐子裏的生活。有事沒事,抱著穆王親親熱熱,實在太幸福了。



  夏季人們只著單衫,穆王雖然守禮,一般也只是穿一件薄中衣,一件按品級的外衫,腰帶緊緊地束著,顯露出太過緊窄的腰身,越發襯得體格修長。



  這晚浸浴的時候,長寧便偷偷摸進寢房,不顧穆王的反對,一定要洗鴛鴛浴。第二天一早,長寧給宮裏遞穆王請假的摺子,回來照顧穆王用膳,對著穆王的黑臉,無意笑著多說了一句“誰叫爹把腰帶束那麼緊,腰線實在讓人心猿意馬呀。”



  穆王從善如流,打定主意以後即使是夏季也一定要加上一件寬大的對襟外衫,熱死也不脫。



  穆王能從榻上起來了,繼續上朝。這晚回來浸浴,長寧又偷偷摸進寢房,要口口囗囗,到第二天早上才放穆王睡覺。穆王強撐著精神問:“我不是加了件外衫了麼?你怎麼還這樣?”



  長寧奸笑道:“那麼薄的外衫,風一吹若隱若現,您真的想遮掩而不是想故意勾引我來的?”話剛說完就挨了穆王輕輕一彈指,正在腦門兒。



  長寧捂著腦門兒“嘿嘿”一笑,道:“還有精神跟我鬧,不如我們再來一次好了?”



  穆王怒瞪他一眼,一卷被子朝裏一臥,睡了。長寧也不再糾纏,只湊過去偷個吻,便起身穿衣,這天要替穆王寫請假的摺子呀,不得不早起。



  玉搖收到穆王請假的摺子,歎口氣,一個月,三十天,頭十天是穆王的旬假,次十天長寧代穆王請假,然後穆王上朝一天,第二天長寧又代穆王請假,多少年了,她都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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